他声音里满是恬淡平静,象是在对怀中那已经死去的人说著家常闲话。力气一分一分的被抽走了,大火烤得发梢都卷萎起来。风不知道从什麽地方刮来,那些被树叶花草被火烧成了灰,被风刮走,九宣抬头看时,满眼都是那心碎的灰烬,在大风中身不由已的颤抖,飞舞,盘旋,弥漫。当卓风终於赶到时候,九宣怀抱著映雪,斜靠在山壁突出的一小块岩石上,嘴角带著一点空茫的笑容,两眼明明是看著前方,却象是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他轻声说:“映雪,我带你回徐大哥的家。”卷三春色如旧徐立堂死在三天後。徐家有人来治丧,九宣根本便插不下去手,人人都不愿搭理他。如果不是卓风在场,恐怕早把他赶了出去。徐家人一向是不喜欢柳映雪和朱九宣两个人,现在徐立堂又是因他们而死,不上来打骂已经算是有涵养,哪有些好脸色摆出来。九宣也不以为意,一个人坐在灵堂的一角,只睁著一双眼睛看。那眼睛里又深又黑,让人望一眼也觉得有些冷,象是那张开口的黑夜,要把一切的光亮吸进去。卓风这两日什麽事情也不去做,只是陪著九宣,他手下的人在徐府里驻著,处处打点的妥贴。九宣只是跟什麽也没有看见一样,茶递过来,便喝一口。叫他用饭,他也吃两筷。只是从头至尾一句话没有。卓风原是传了太医来给他看伤,他睬也不睬,一声不吭的坐著不动,太医瞧也不是,不瞧也不是,满脸为难看著卓风。卓风也无法,看他气色尚好,便让太医去了。虽然他自己医道通神,但常言说医者不自医,况且他现在又是这麽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叫人看了只觉得後背发凉。除了还有呼吸还眨眼,他便直跟死了没有什麽不一样了。卓风看他不肯说话,也不来引他。只是在一旁仔细看顾。九宣坐在那暗影里半天连眼也没有眨动一下,定定的看著香炉里吊唁的人来上的香。香里定然是搀著硫磺硝石之属,一点一点的红星闪烁,青烟嫋嫋,那香经火化了灰,灰积多了便跌折下来散在香炉里,香因而一点点的变短了,而香炉却也一点点的装满了。九宣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著,仿佛那香头上的火光是绝世奇花,香灰散坠是异常难得的事情,看得那麽入神。天气炎热,停尸也不能长久。第四天上出殡,柳映雪还是和徐立堂合葬在一处。这是卓风替打点来的,徐家人敬畏六王爷的威势,不敢不依。九宣直到这时才跟他小声说了一句:“多谢你费心。”这话冷冷的,声音又低,落进耳中象是无由来的一阵冷风,带著细细的盘旋的涡心,发出低低的细鸣。卓风看他这几天里便瘦脱了形,脸色惨白,更显得眼窝青黑深陷。卓风一句话在嘴边停了半天,终是没有说出来,想不到九宣看到这边起灵出殡的队列动了,却说:“我很累,不跟去了。”卓风柔声道:“你也累了几天了,好好歇一歇吧。”九宣软坐在椅子里,象是才发觉自己也是一个活著的人,会痛会累般,捂著胸口喘了几口气,道:“这几天多亏有你。”卓风心里一酸,道:“你跟我说这样的话麽?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九宣定了定,说道:“我累了,想歇一歇。”卓风真是巴不得的这句话,忙说:“我带你回去。”九宣摇摇头,道:“我回书院,别处的床我睡不惯。”一面说,一面起身来,自顾的向外走。卓风不愿勉强他,便跟在他身後,书院的假还没有放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九宣踢掉鞋子,向床上一躺,面朝里面,一动不动。卓风坐在一边看他,只觉得这个人象天边的一朵云似的,捉也捉不住,看也看不清。柳映雪是去的太惨太突然,他伤心成这样子,卓风也无从劝起。他是皇族子弟,天生贵胄,也从来没试过怎麽劝人,只是好好儿周到的照顾著他。这时听他睡得沈了,呼吸间略有窒滞之音,知他肺叶定也受了震荡,一面只盘算著等他醒了得好好把伤治一治。他这几天来跟著九宣不休不眠,原也累的很了,侍从们在屋外不敢进来,他把一床夹纱凉被给九宣盖好,自己坐在桌边,只觉得困倦得很,心事也略放下了些,先只是以手支颐闭目养神,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醒来时满眼黝暗,卓风怔了怔,才想起这是九宣的屋子。他原是伏在桌上睡了,现在却躺在了床上,身上盖著被子。他抬眼看到九宣的身形坐在桌前不动,说道:“你醒了?”一语出口,卓风便发觉不对。他身子虚软,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得。他顿了一顿,不动声色的说:“九宣,你做什麽呢。”九宣翻了翻桌上的纸,轻声说:“原先是想写封书信给你,就不再告别了。後来想一想,有些话还是当面讲清楚了的好,省得以後还有什麽纠缠不清的事。”卓风慢慢地问道:“你想去哪里?”九宣摇摇头,脸在暗里看不清:“哪里都好,映雪以前跟我说,江南水软,塞外风沙,天下之大,处处繁花。可惜她自己却没有能去看她所说的天下。”卓风只觉得心里某处慢慢冷了起来,声音却低柔不变:“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九宣轻声笑了笑:“和……王爷在一起?王妃肯麽?侧妃们肯麽?我……自己又肯麽?”卓风说道:“你不喜欢那些女人,我杀了她便是。”九宣说:“你说哪里话,她们有甚麽过错?便是你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让我天天象女人一样坐在屋子里等你回来,我也办不到。”卓风问:“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想出去游历,我也不会拦阻你,何必要象现在这样说话?”九宣声音发闷,咳了一声,续道:“你真的不会阻拦麽?我也不是第一天认得你,你若觉得我留下才是好,哪怕我怎麽说你也是要我留下的。”卓风道:“你伤这样重,便是要走也等伤好了再走,我绝不拦你就是。”九宣慢慢站起身走近床边,在卓风身边坐下,声音幽幽,带著什麽让人捉摸不清的意味:“卓风,还记得这间房麽?”卓风愣著,慢慢抬眼看著四面,午时来到心中满是心事,陈设也不同。现在一留心,虽然暗,他还是认了出来。“当时我们在这里同窗共读,卓风是多麽温文守礼的一个人。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是我认错,又或是记错,现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当时的人。”他的手慢慢摩挲过卓风的手臂:“六王爷,我有时候看著你,觉得很熟悉,有时候又觉得从来不曾见过你,更不曾相识相知过。”屋里一团昏暗,卓风心里那处发冷的地方,莫名的寒冷抽痛。九宣慢慢的说:“我在这里认识过一个书生,他书读的好,没什麽心机,我们一起分尝过蜜柑,抄过书,还有过颈项缠绵。後来,那个书生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我欠他一句话,多少年来一直没有说。当年雨夜里情热相缠,我一直想说,我喜欢他,喜欢他……可是没有来得及,後来,也再没有机会说。觉得有些对不住他,因为我身上的毒,所以,让他也跟著受苦。那个书生,叫卓风,说话声音总是有点低,夫子们都很喜欢他。有一天,他被同窗骗到碧桃居去喝花酒,中了药又一个人跑回来,让我遇见……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这事情,当时他醉得胡涂。後来……後来……”黑暗中,卓风听到九宣慢慢的念著几句话: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声音细软缠绵,念了一遍又一遍,喃喃地说:“谁家少年……谁家的少年?你可知道他在哪里?我寻他不到了。”卓风不作声,他也记得那些时光,记得十分清楚。初来时象白兔一样精灵的少年,慢慢熟悉起来,没有讲过话,各自管各自。後来,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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