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水楼台,晓月星辉,湖里的荷都快顶出花苞了。霍云山眯开眼,看了眼湖对岸的怡性斋,有些好笑,这对主仆对自己信不过又放不下,正如自己拿捏不住又丢不得。不过正主儿都不急,她急也没用,每日竟有两三个时辰是窝在湖边僻静地方,悠悠打发,静静看荷叶上滚水珠子,看蛙两腿一瞪蹦进水里,还看闲云悠哉悠哉……把往事回想一番,在侯府里的这几日,竟是这些年来最清闲无忧的日子。这天夜里,霍云山正准备睡下,有人来敲门。打开门来,是铁七爷立在门外,枫琚站在铁七爷身后。霍云山披起衣服随铁七爷去。一路上铁七爷什么话都没说,步履急沉。霍云山看着前头展胸拔背的铁高人,想到了自己的师父,或许在看见自己病痛的时候,也是这般不言不语暗自沉重呢?无奈小病自己都能调理,等到真等到师父出手,依然是病的昏昏沉沉,没机会去探查师父的神情。这样想着,抬头已经到了怡性斋,铁七爷才开口:“有劳霍大夫,王爷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霍云山推门进去,房里有些昏暗,只在床边点了两根油蜡,窗户依旧紧闭,浓浓的熏香味在深夜里沉闷浑浊。铁七爷关好门,上前撩起床帐子,露出半张床来。霍云山发觉情况有些不太妙。福王虾缩成一团,面色惨白,有几缕散发从床沿上垂下来,发尖挂着水珠,那是汗。漆黑的发和白的脸衬在一起看得人心惊,他嘴里咬着块不知什么木头,嘴角隐约有血。一看这情形,霍云山不禁由衷地佩服起这主仆二人。铁七爷方才敲门三响一顿,不急不躁,一路上步履分毫不乱。而这位年轻的王爷疼成这样,自己刚才站在床边竟然没听讲他一声□□。难怪外间只知福王染疾,其中细节全然未闻。福王疼得人事不省,霍云山只得请铁七爷帮忙,让他躺平,掀开紧裹在李慈晏身上的薄被,霍云山没想到福王看着瘦长,倒是个有肉的,以前应该也是个练家子。贴身的中衣湿得彻底,这样省的脱衣了,直接上手。这样李慈晏都没有醒过来,霍云山只有向铁七爷征询意见。她说:“王爷这病能治,不过得按我的法子来。你们若是信得过我,让我治,就得答应我一条:不论我做什么怎么个手段,都要按我说的做。若是能行,我也好施展。”铁七爷想了想,说:“我家王爷自然是信得过您的。但王爷向来有主张,前头就说了想问明了诊治的法子,再做决定。也是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的意思。我一个下人没有替主子拿主意的道理。不如这样,既然霍大夫诊出了病根,治也不在一时。等明日王爷醒来再作定夺也不迟;要是能让王爷即刻醒来那自然更好了,上回那个香丸,不知还有没有。”霍云山气得笑了:“那你们喊我来干什么?不让动,是趁着发作的时候确诊拿出个诊治的想法?”“对!”想不到铁七爷竟然连连点头,“王爷也看了许多医书,说是这虫症各有不同,平静时看着一样,发作起来才能看出不同。”这倒让霍云山惊了一下,的确是这样,仔细想了想,说:“这个香丸不能多用。”原因她没说,是因为香丸中的奇药用多了就离不得了,虽有奇效,但之后损害肌体甚重。再一次仔仔细细替福王查看了一遍。铁七爷上来问:“心里有数了?”霍云山点头。铁七爷见她点头,走到福王身边,用银针刺进福王穴位。霍云山看得清楚,这穴最疼,昏昏迷迷的福王经这一刺激猛然睁开眼睛,虽然目光有些涣散,但人清醒了。铁七爷示意霍云山上前,又转头对福王爷说:“王爷,霍大夫有主张了。”霍云山对福王扼要说了她的治疗步骤,思路是先去虫再调养排毒,在下次发作前,用药石将虫逼出,趁虫躁动蹿走时再以银针取出。取出虫后用汤药、针灸将体内残毒从五脏往外逼到肌肤,再药汤浸泡,使毒液排出体外。最后调理身体。就这么个情形,福王竟然还能问出几个切中要害的问题,看得出他在努力集中注意力,然后点了头,才昏睡过去。获得王爷点头,铁七爷协助霍云山开始施针。这番忙完也不过一个时辰,福王这样她也不好走,只得想些不碍的法子缓解福王的痛苦。让铁七爷烧了浓浓的一锅艾叶水,让福王浸在里头。霍云山插着袖子,立在床头看铁七爷忙里忙外,这才发现从方才进来就未曾见到一个人。原来病发时只有铁七爷在。房里空气污浊,霍云山踱到临窗的位子,推开窗户,能看见窗外有两棵丁香,正开着紫白的花。李慈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怒斥一声:“关上!”他实在虚弱,话音绵软。霍云山回头看见李慈晏目光虚散,面有浮汗,反而让这张英俊年轻的脸显出一种细腻温柔的幻觉。“霍大夫。”铁七爷像猫一样靠近霍云山,说:“殿下已经睡了,劳烦您在这儿照看片刻,我去换件衣裳就回来。”霍云山早看见铁七爷累得满身湿透,把椅子搬到床前,让铁七爷速去,“你回去歇着,我白日睡够了,你晚些再来。”霍云山一人在屋中干坐了会儿,觉得时间实在难捱。便盘起腿在椅子上打坐。春夜风凉,霍云山坐了会儿有些冷,就起身把李慈晏床上的一张薄被披在身上。刚裹好自己,就听李慈晏梦中呓语,似乎是个“痛”字。忙丢下被子,凑近问:“哪里痛?”问了两遍,李慈晏只模模糊糊回答:“疼。”无奈霍云山只得把他侧抬起来,一点一点按着问,李慈晏到底是男子,重量不轻,霍云山一手撑着一手摸索,累得满头大汗才弄明白他是腰痛。大约是卧床时间太久,按摩了好一会儿,李慈晏才慢慢平静。霍云山就把她身上的被子折好垫在他的腰下。再坐下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汗湿,贴在背上怪难受的。她去厢房换了中衣,再回来看李慈晏睡得很香甜,就靠在椅子上打起盹来。李慈晏清醒过来看床头有人,以为是铁七爷,就哼唧了两声,铁七爷是机警之人,以往这是两人不言自明的暗语。李慈晏哼唧了两回,这才定睛看清是霍云山。霍云山本来就睡得难受,听到响动也醒了。李慈晏赶紧闭上眼。霍云山凑上来看了看他,阴影正好在他脸上。他的双腿被抬起,腿上有种温软的触感,他瞬间明白过来是霍云山单用手抬不起他的腿,只好俯身来抱。腰下有东西被抽走,应该是被子之类,因为抽走的时候有个角被他压在了腿上,抽的时候费了些力气。过了会儿,李慈晏眯开眼,床前的椅子也搬走了,人也走了。他感受了一下,自己挪动了下身体,感觉刚才有东西垫在腰下躺着似乎舒服些。李慈晏这时候精神反而好了,再也睡不着,躺着张开眼望着帐顶。他发现霍云山跟以往他身边的人都不一样,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围在他身边的人对他哪怕只有一分好嘴上也要说成十二分,深怕他不知道。而霍云山在他睡着的时候守着,他看不见,在他睡醒前把一点蛛丝马迹清理干净,好像深怕他知道。如果不是他这时候醒来,哪里会知道她费的心思和辛苦?转而又想到自己的病。李慈晏从病起,换了不知多少大夫,身体反而每况愈下,自己心里头渐渐凉了,不时就升起自暴自弃的念头。如今换了霍云山,虽然口上不说,也仅仅治了两次,但他能感受到身体在下坡路上定住了。心里想着,总算刹住这病,往好了调理,精力充沛人也活得有劲头些,若是再神一点儿,自己再能站起来,那就是重获新生了。李慈晏存着这份念头,却不敢让自己希望太大,怕失望太大,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存着全好的念头,知足便好。于是对霍云山也是隐隐存了期望,又存着戒心。霍云山先前开的方子,他最终还是吃了,似乎有些效用,但又不能完全放心,一直这样矛盾地对抗着,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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