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说:“再给我一点时间。”
12月初,大批百姓被划分进各处安全区,他们拥挤在狭小的地段里,把街头巷尾衬得一片晦涩。
方无隅没有按照约定进入那间古玩铺子,原本他应该明天再来。当初他在这里买下一尊板凳观音,久而久之,已和老板成了交易关系,那两张火车票就是从他这里买的。虽说是交易关系,可老板发起国难财来毫不手软,那两张火车票可以说是天价。方无隅当时便一直很奇怪,在一票难求的时候,他居然会要钱不要命,甘心把票卖掉,而不留给自己逃生。后来方无隅才知道,他早就送走了家人,至于自己,是预备当此国难之际,好好捞上一票再走。
老板有走的门道,方无隅向他打听,费了不少口舌,花了比那两张火车票更多的钱,总算从他嘴巴里橇出一言半语。他收了方无隅的钱,通知方无隅一个日期,让他按时来找他,到时带他们爷孙三人一起逃命。
方无隅存着心眼,他想老板有门道能逃走不会是假,不然这家伙早开溜了。可他答应带他们三人逃走,又让方无隅起疑,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方无隅那两天便一直偷偷地守着那间古玩铺子,怕他耍诈。
果不其然,被他等到了这家伙在说定日期的前一天收拾好了包裹,锁上了古玩铺子的大门,还对着那门叹息良久,仿佛心痛这间铺子在战火里怕是存活不下来,哀悼了半分钟之后,四下张望片刻,小碎步地往巷子里跑。
方无隅心头火起,收他这么多钱,居然敢给他唱一出空城计,他要是真按约定时间去,也只能对着那门一顿踹了。
索性现在被他抓个正着,方无隅便把力气全花在踹这家伙身上了。
他扑过去的时候对方毫无准备,面对方无隅,他一个五十多岁四肢不勤的中年人无招架之力,没几下便被方无隅打趴在地,求着方无隅饶命,把包裹里逃生的票据给了方无隅。
东西只有一份,只能送一个人走。方无隅正要看清那东西上的地点在何处,对方趴在地上的脸突然变得阴厉,从行李箱里掏出一把左轮,对着方无隅的大腿便开了一枪。
方无隅中枪倒地,痛极之下,他看到那人要逃,不顾伤势地跳起来与那人扭打,死死扣住了对方握枪的手腕。
枪响。
方无隅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腿支撑着,成功夺过枪后,向这人的头颅发泄般地开了四枪,直到血迸射到他眼睛里,他才悚然回神。
对方面目全非,血浆流了一地。他听见不知哪个角落传来脚步声,慌忙支起那条伤腿,紧握着手里的枪,把飘在血泊里的一张票据擦干净,妥帖地放进上衣口袋,一步一趔趄地往家的方向疾走。南京陆军埋伏在街头巷尾,迟一步他会被当成敌寇关起来。
血流遍了大腿,一滴滴地沿着裤子落下来。方无隅口唇苍白,到家之前,他拧了一把裤脚管,把血水拧干净。索性裤子是深黑色的,沾了血也看不出来。几乎是用身体撞进门内,方无隅张口喊人,孟希声和爷爷闻讯而来,方无隅说:“快,去拿好包袱,我们要走了。”
“现在吗?”孟希声见他神色不对,下意识地扶他,“不是明天吗?”
就是今天。票据上所写的时间,是今晚十点。而现在,已经九点半。
包袱是早就备好的,三人无暇多说,带上细软,架起院子里两辆自行车,骑向目的地。
孟希声坐在后座,大街上空无一人,这两天一直盘旋的战斗机声也消失了,只有自行车胎摩擦过地面的声响。周围空空荡荡,山雨欲来风满楼。骑过一条拐角时,三人看见当地驻军堆砌而成的沙包,机关枪挺直耸立,壁垒后面是一具具严阵以待的士兵躯体。他们贴缝骑过去,与那群士兵们行注目礼。
10点03分,他们抵达潮湿气浓重的江边。
这是长江下游的一条支流,浪潮正拍打江岸,波涛汹涌。月下可以看到一条乌篷船孤零零地停泊在那儿,竹篾制成的船篷漆黑一片,唯独月色打亮了它的身影。船工正要起锚,看见三道狂奔而来的身影,连忙摸向口袋里的枪,轻轻吹了声哨子,招呼同伴警觉。
方无隅高举双手过去,连声低喊:“我们有票!我们有票!”
下来一个船工,检查他的票据,用地道的南京话向同伴确认,他们的确有票,不过只有一张。
“一张,只能上一个人。”船工说。
方无隅舔舔被风干裂的唇,扯出一个笑来:“可是我们付了三个人的钱,为了这张票。”
船工摇头,并不管这些纠葛,重复说:“只能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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