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设在宗庙前的庭堂里,宽阔广袤,中间的祭坑十丈宽十丈长,两丈深,周围黑红的黏土翻出来堆到两边,里头男女披头散发,皆被捆缚成跪坐的姿势,口里塞着灰布,目光里皆是惊恐绝望,如同待宰的羔羊。商王心情不错,挽弓射出一箭之后,士兵臣子们爆出了欢呼声,在商王的示意下又候地停止,全都静默屏息地看着这一场对祖先的献祭,以示尊敬。一旁候着的贞臣得了令,熟练地将这一百人全部削首砍死,拿走头埋到旁边的小坑,肢解四肢,再将掳掠来的战利品放进去,连同十头白牛,十头豕对半剖开,一齐推入坑里,埋好,合祭给了大示六位先祖先王。甘棠喉间泛起血腥味,又硬咽了下去,她觉得她大概是灵魂出窍了,耳边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听不清楚旁人在说什么,眼前忽而混黑忽而清晰。甘棠直直站在上首看着,看着土慢慢往上填平,最后将一池血腥埋在了地底下。欢呼声又起,对先祖的献祭完成以后,剩余的时间是战胜者的狂欢。殷受目光一直紧紧盯着甘棠,见她直直站着,目光一直未曾从祭坑里挪开,心里发紧,别开眼不去看她,瞧见下首甘阳忧急的目光,又去看甘棠,知道这弱夫是被吓傻了,心里烦闷不已,闷头灌了一壶水,朝旁边微子启低声道,“大兄,我不耐闻酒味,去那边和圣巫女一道坐。”殷受走过去挡了甘棠的视线,发现她两眼发直空洞,神志不清,心里真是觉得她病得不轻,拉住她的手死命一握,直至将她未长好的伤口都撮破了皮,才见她眼睛动了动。她这样还不如哭出来呢,哭出来还有个人样,只她大概也清楚,眼下是决不能哭出来的。殷受拉着甘棠坐下来,低声道,“你好歹醒醒神,你大兄快担心疯了,今日这祭祀很不合常理,人数和规格都减了一半,用的不是火烧和活埋,你大兄定是废了不少劲,你这样,岂不是要辜负他一番好意了。”甘棠脑子反应迟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掀翻这个操蛋的世界,这些让人作呕的画面。甘棠的手冷得跟冰一样,僵直得弯在一起,殷受包着她的手给她暖和揉搓,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放轻松些,棠梨,你做得很好,坚持下来了,放松些。”她没跳起来说明她还有理智在,倘若她在这样的宴会上阻止父王给先祖献祭,那她和甘府五十几口人的脑袋,即刻便可落地了。是啊。她做得很好。甘棠喉间腥甜四溢,脑袋嗡嗡嗡的发胀发疼,喉咙实在太痒了,抬袖一挡便吐出半口血来,好在她衣衫是黑的,宽袍广袖,再加上这宴席上血腥味挥之不去,倒也不怎么明显。甘棠喘了口气,心说她得好好想想,她从哪一步开始做起,这定然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但她得试一试。她上辈子听过这么一句话,人一旦有了嗜好,并且执着于嗜好,变会成为这一件嗜好上的暴君。以后灭除这些野蛮就是她的嗜好,她花上她毕生的精力,若成则成,若不成,也总好过孬种过完一生,看着这些画面恶心痛恨又无能为力。不想死,不想疯,她便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毋庸置疑。甘棠胸膛起伏,呼吸急促,这几日过得有几辈子那么长,她已经受够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才不会让日子这么压抑难捱。三个卫兵抬上来一方铜鼎,肉香四溢,有多臣捧着一方头首上来献给商王。那头盖骨被削制过,色为灰白,骨质润滑。灌顶刻有纪年月日,伐己方,得己王的字样。里头装有殷商烈酒,是个精美的酒器,用己方国王的脑袋制成的,战争胜利的纪念品。“恭喜王上大胜!”“恭喜大王获胜!”臣子们纷纷起身称颂,歌功颂德。商王王心大悦,当即道,“己方来犯,我等当食其肉,饮其血,铭记他的罪过,警示他的臣民!来!请罢!”臣子们皆是谢王上恩,似是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一般。下人将肉分到各个臣子们面前,宴会上言笑晏晏,酒香四溢,像是这盘中物,不是人肉一般。殷受从不知自己有多管闲事的爱好,还未待那国王肉端来甘棠面前,便哎呀了一声,将甘棠自地上拉了起来,从仆人手里抢了两盘托在掌中,大笑道,“走!棠梨你那枣红大马还未吃过这上等珍品,咱们喂给它吃,也算报答它对本王子的救命之恩!走!”殷受拽着甘棠往外走,心说懦夫棠连看别人吃都不行,真让她吃,估计得要她的命了。殷受素来张扬惯了,再加上他此次随军参战,在擒拿己方国王这件事立有头等功,这般恣意妄为,商王不但没怪罪,反倒大笑道,“救命之恩不得不报,吾儿是好男儿,自去罢!”殷受一笑,三两步就甘棠拉出了宗庙,出了宗庙门这才懊恼地叹了口气,心说孽障,不是说好再不找她了么!殷受拉着甘棠去了趟马厩,当真把肉扔到了圈牢里,只里头的闪电刚被喂过食,对这样天生自带咸味的肉食不怎么感兴趣,眼皮都没抬一下,走到一边散步去了。“你的马也跟你一样。”殷受乐了一声,拉着甘棠晃晃悠悠回了寝房,进去关上了门,让甘棠坐下来,叹气道,“现在没外人了,想哭便哭罢。”她是被吓坏了,在外晃了这么几圈,僵直的手脚才自如起来,手上也有了些温度。甘棠看着殷受,心里有些暖意,不管怎么样,殷受把她拉出来,都是一片好意,那宗庙里面连空气都泛着让人作呕的味道,让她吃人肉,她当真不知自己能不能控制住不发疯。甘棠道谢道,“阿受,谢谢你,我还好。”她确实还好,那些血腥的事情越是野蛮恶心,她的决心越坚定。她现在就像一个想过河的人,就算这条河太深太宽,她可能永远过不去,但她在努力造船,坚持不懈的造,造着船的时候,便觉得早晚有一日能过去,什么困难都不是困难了。殷受微微一怔,觉得面前瘦弱的玩伴似乎有些什么不一样了。脸色依然青白无血色,但平日一双温吞的眼睛里像有火燃烧着一样,明亮得驱散了她身周身的颓然和死气,她甚至连坐姿都没变,但殷受就是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似乎有什么正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欲长成参天大树。殷受在甘棠对面坐了下来,凝视着她的脸,低声问,“不怕了么?”甘棠摇摇头,“怕,但应该不会受不住了。”总算没有白费力气,她虽说是怪异了些,但能一步步改正也好。殷受松了口气,替她也替自己高兴,好兄弟地揽了揽她的肩膀,余光看见她手上的伤,便自她袖子里把她随身带着的药包拿出来了。先前两人一处待了好几旬,殷受便知道了她许多脾性和爱好,比如旁人总是随身装着能随时拿出来占卜的小石块,她装的却是各种各样的药瓶药包。殷受打开布袋子把药瓶全倒出来,就着架子上的木盆洗了手,问道,“要用哪个?”甘棠愣了愣,想要自己擦,殷受摇头,“你手不能沾水,我来罢。”甘棠只好作罢,指了指绿色的小瓶,让他给擦了。甘棠不同寻常的平静和镇定,无疑给自己渡上了一层金光,殷受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即困惑又有些欣悦,见她分明疼得手指发颤,却面色平静一声不吭,想着她在宴会上气血攻心都没让外人看出一丝异样,心里生了佩服,不自觉又开始盘点起她身上的优点来。首先能吃苦这一条,便比寻常人好太多,其次脾气好,从未见她对谁生过气,便是对着曾经设计过她的大兄,她说放一放,便当真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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