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女人抬起眼睛惊异地扫了我一眼,似乎不能理解我的话,“嗐!别的地方早就变了样儿啦!咱这儿还是破破烂烂,你要是遇上本地人问一问,要是能走的话,谁不想闯出去?嗯?”“唔……”我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于是低头看路,听她絮絮地说:“年年都在修,年年修不好……一任一任官儿走了,一摊子事儿全丢下来,一搁就是好几年!嗐……”街边竖着的翠蓝漆板到这段路就稀疏了,有一块没一块的,走在外面,向里面望去是齐膝的杂草,天是灰蓝的天,那种掺着杂质的不纯粹的蓝色给人一种立时就要下雨的错觉,而且漆板所围住的杂草丛生的空地里,因为被废弃的缘故,格外地荒凉,场地外是高楼,场地内狼藉一片,可是依旧有人在里面闲散地迈着步子。“听说你是云岗来的?”我瞪了瞪眼睛,看见她侧过头打量我一眼,接着说:“年纪也不小了,一个人跑来的?”她这样一句话,好像已经开始怀疑我不是正经人了一样,我很不喜欢妄断,她见我不答言,更加认定我必然是为了男人,叹了口气把头转回去,背对着我说道:“年纪也不小了,还折腾什么!我那个儿子也是那样,折腾这许多年,一事无成,好像还怨我一样!”她的肩膀耸一耸,几乎让我误以为她在哭,实在是我经历的世事过少,她只不过是倾着脖子走累了活动活动而已,因为她立刻就转过脸向我说:“男人女人之间,可不就那点儿事么!跟谁不是过?”我觉得这样的话我实在听不下去,反驳了一句,气势很微弱的:“总也得找到心意相通的人才好,不然岂不是白白混日子吗?”一说出这话我就感到自己的愚蠢,跟个陌生人说这些,不是招笑吗?本来没影儿的事,经这一辩驳,似乎我就真是为着男人而跑到这里来似的。“嗐!”她的两刀浓眉毛拧在一起,下嘴唇往鼻子上一撅,做出一个厌恶至极的表情,“心意相通!哪个人没到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是心意相通,到一起了不还是白白混日子!”我还想反驳她,可是转念一想,我并没有亲身经历情爱,还不够格说明这些,况且也没有必要跟一个才见过一面的女人说这些,于是我又沉默了,也许脸上有些许不悦。“你别说,你看起来还有些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那个女人的口气稍稍软和了一点儿,脸上的表情却更为嫌恶了,“我儿子过几天结婚,我是今天晚上的车票,带你看了房子我就得走呢。”我不知道我大众化的脸跟她的儿子结婚有什么关系,可是儿子结婚,她看上去一点儿喜兴的神色也没有,反倒是有一种深深的疲倦感。转了一个半刻钟形状的小弯,前面是一条直直的路,相当窄,最多只能允许两辆车并肩驶过,可是现在一辆车也没有,路中间给粉白塑料条围住,看起来是在施工。我们走得愈来愈近,的确是在施工,钻子打得山响。那个女人警惕地看着我皱起的眉头,说了一句:“到了。”我向她指的方向看,是一幢独栋的宽宽扁扁的房子,我问她:“几楼?”她用手指比了个“数钱”的势,是七楼,我望向那栋楼,一层一层数上去,七楼上面还有两层。房子是一齐镶了知更鸟蛋色的窗玻璃,外墙也是钴蓝色,阳光照在上面,散出奇异的光彩。这栋楼底是挨着开的农业银行、建设银行、工商银行,我看得发笑:“这房子还挺有经济基础的哈。”那女人挑了一下眉没答言,估计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这边——是——第四人民医院?”我指着那靠近我站的这边的一幢灰蓝色的建筑问,照着上面的古铜色的嵌字念出来,有点不可置信,因为那栋建筑门可罗雀,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灰扑扑的。“是医院,以前的四医院,现在倒了。医生都遣散到其它地方去了。”“医得不好吗?这医院不小,怎么就倒了?”“什么好不好,只要不医死人就行啦,这些事情我怎么知道!看房子去吧,我还有事呢。”我于是跟着她走,路的另一侧是一排的两层房子,一色瓦顶,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建筑,而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边界正在如山响一般的钻着。隔膜我叩着临街的那扇窗微微笑道:“你这玻璃隔音倒很好,外面那样吵,屋里还不怎么听得见。”那个女人在这间卧室踱着步子,有些焦虑的,可听见我这么说,便有点儿定了心:“可不么!我儿子以前学打架子鼓的时候买的房子,装的玻璃都是隔音效果好的,怕别人来闹,打扰他练。”态度还算好很多了。“艺术生啊,”我收回手揣在裤兜里,在床边坐下,“应该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子吧。”她笑笑,指指床边:“那不是!这屋子空了好几年,我什么也没动过,还放在床头……”我凑近去看,窄窄一张相片,透过玻璃片散出陈旧的气息,上面一张男孩子的脸,长得清澈。“好标致的男孩子——日常照片都这样,真人肯定更好看。”我的赞叹她听了好像很舒心,也过来坐到我的旁边,从我手里接过去那块相框,细细端详着。“这是什么时候照的呀?”正如一般人见到漂亮人儿的反应,我对这个男孩很有好感,于是便问她,希望她可以多多地说一点儿。“嗯——这我不知道。”她平静地回了我一句,可能是发觉自己语气过于冷淡,她连忙补充道,“他总是很要有自己的空间的,当父母的总不能时时把他箍在身边。”这话听上去,她像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会尊重儿子的意愿,会用适当的方式干预儿子的决定,可是她的语调神气里有一种我说不上的无力,似乎她自己都害臊于自己的虚伪,坐在床沿上都有要往下坠的急迫感。“像个明星一样。”她应声偏头看我,我于是又重复地赞道:“像明星一样。”“嗐!我儿子小时候起就是这里的明星呢,上台演出一场接一场,多少双眼睛看着他,羡慕他,多少妈妈羡慕我呢!”她的声音糅合了甜蜜与忧伤,抱着那个相框,一会儿拿到眼前看看,一会儿又收回两臂里箍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听话了,不练鼓了,要去读书,他哪里会读书?一直都是垫底的,还去读什么书,闹的哪一出啊?要是他能读,我跟他爸也不会早早送他学音乐啊,偏偏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要读书!”“也许是想要考个好点儿的学校,这没什么啊——”我有点儿不忍,而且看着一个不熟知的女人在面前痛苦地颤抖和絮语,我很尴尬,不知所措。“我何尝不是那么想呢!他要读,就让他读罢,一天鼓也不打了,笛子也不吹了,抱着几本书装样子,还不是什么都没学进去,那不是浪费时间吗?”我这时才发现她不仅是抱怨外界,连儿子也是抱怨的,“艺考平平,后来高考也平平,叫我怎么说……”我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这个时候当母亲的总是伤感,即便现在跟我说得再多,一会儿回过神,怕是要后悔透露这样的家事,双方都沉寂了一阵子。突然,我听见她“嗯?”了一声,把相框反过来,从里面挈出那张照片,我盯着她的手,盯着那张照片,我心里“啊”了一声——这张照片是折了一小半的,看得出来照片的主人经常把它取出来,边缘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我的目光随着这个女人的慢慢摊开的手移动,那是一张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合照,在那张清隽面孔的旁边,一个女孩子半侧着脸,一只手是糊的,想是举上来要遮脸的,她的鼻梁纤细,近乎透光,睫毛很长,皮肤是腊一般病态的白,不能算好看。我看见身边的女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子,随即将照片丢到床畔的书桌上,我等待着她说点儿什么,可是很明显了,她不想说什么。我也许好巧不巧地见证了一起青春的后序,一个母亲失意地晓得了儿子的心事,可是也许她的儿子更加失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很多父母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孩子也并不想让他们了解,于是双方隔膜着,互相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情。不过我还是看得出来,她认识这个女孩子,也许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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