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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女孩的日记里，这时候她才十四五岁，我在她这个年纪，还在父母管制之下规行矩步，却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开始和她想得一样多起来。她的每一天好像过得很无聊，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摸着后面半本，几乎可以判定，她的整个青春，没有跃出界限的可怕的变故。其实很多人的青春，在中庸的社会环境、中庸的家庭里面，很少会有堕胎、私奔、同居、斗殴诸如此类的矛盾冲突，很多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平平淡淡走进成年人的世界，在羡慕着影视作品展现的青春的多姿多彩的同时，却没有相应的胆识去尝试那样冒险的经历，又是遗憾着、又是庆幸着，用很矛盾的姿态与心态去迎接后生与子女。我是为了摆脱生活的该死的平静而逃离，可是我依旧活在规制之中，小心翼翼，不减当年。我已经活成了习惯。我想着这个女孩，过于敏感，以至于给自己寻找到许多痛苦，煎熬的念旧，怀疑生活和任何有关的一切，这样的女孩子，我想她一生也许都无法从阴影当中走出来，或者说需要越来越善于掩饰自己。我想着她暗恋的那个男孩子，已经不算是暗恋了，彼此心知肚明，他们懂得彼此的追求与需要，含蓄是他们之间的好处，可是我知道这种朦胧的感觉，让双方都蒙闭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以至于互相怀疑。我想到我床头那张皱褶的相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它曾经被一次又一次取出来，也许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里，被一双灿若明星的眼睛反复摩挲。这样的细碎的情感，我觉得美好又残忍，它既是一种希望——我就没有过这样青涩的暗恋；同时又因为各方面的压力与隔阂，这样的希望愈加渺茫，以至于我在想是不是一开始就没有比较好。……“乒——喀啪……”一声响，我背后的床板一震，玻璃的声音。我回头看，床角一块沾着土的石子，窗玻璃散碎在身后，窗框上残留着支支楞楞的玻璃尖碴，我皱了眉，这里也还是有招人讨厌的孩子，平白无故丢石头砸坏人家的窗。我并不讨厌淘气的孩子，可是，为了吸引注意、为了讨悄的淘气，与为了淘气而淘气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我很讨厌平白无故淘气的孩子。我放下日记本，在书桌上抻着身子探头往外看，什么人也没有，倒是注意到雨已经停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个女人走进来，先是看见我伏在书桌上，之后就看见那扇破掉的窗子，她看上去相当云淡风清：“没伤到你吧，后面那些孩子总是不听话，喜欢丢各家的窗玻璃……”“我帮你收拾。”“不用你收拾，你回去之后我用报纸一包就完了。”“刚刚我依稀听到外面好像有男人的声音，是邻居吗？”我想起来，这样问她。“我家那一个，回来给我带钱了。”她显得相当阴沉，是一瞬间，在一听到我提出的疑问时变得阴郁。“刚回来，又走了吗？”“坐火车来的，回他爸妈那儿住去了，之后可能就回去了……他跟我女儿住。”她好像很不高兴这段对话似的，我想起她的状态，日记中的和我真实见过的，于是我不敢再继续问。“雨已经停了，我想是时候回家了。”我跟她这样说，然后又很抱歉地将日记本收在手里，问她：“我可以拿走这个吗？我知道我是很唐突……如果……反正你也不看的话。”我觉得我越说越没礼貌了。她倒是不在意，也在我意料之中：“你拿去看吧，搁着也是搁着，难为你还喜欢那个东西——不过，我做了饭，你不留下来吃一些吗？你回去再买菜做饭怕是来不及了。”“没事的，我在减肥，一般就不怎么吃晚饭。”“你中午饭也还没有吃的吧？”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把日记本夹在腋下，跟她道谢：“我还是回去了，还有备课要做，而且怕待会儿雨又下起来。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茶，挺热乎的。”我本来想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请她到我住的地方坐一坐，可是这念头转瞬即逝，我最终还是并没有提。我把日记本搂在腰际，很迅速地穿过中间那条马路，然后上了楼，我不记得究竟上了楼以后我做了些什么，大抵不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好。这间房子跟我之前看到的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呆在这里面，一想到一高一低的两栋楼，想到两两遥望的孩子，我就觉得在窗前放一盆月季是一件蠢事。我从刻着满桌子字的书桌旁走到找到玉片的壁柜前，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个年纪轻轻的男孩子也曾经在这里烦恼，我走到他们俩盘腿下棋的客厅，仿佛听得见敲击棋子的“砰砰”脆声和两个孩子的密语，我经过小女孩偷听大人谈话的厨房一角，想象她沿着手腕儿划线的殷红的血……我现在是很困扰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排解，说一句不大公道的话，再一想到那位姓铁的方脸女人，想到她不停地从嘴边冒出的“嗐！”，真是恼怒得很，可是静下心来想想，母亲们对儿女的爱，正如她们对儿女的不理解一样的深，偌大世界里彷徨着的人，无论是亲友还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彼此拥挤，彼此交错，彼此孤独，彼此沉默。谁清楚谁心里的悲伤呢？谁了解自己心里的悲伤呢？我最终还是打开日记本，坐在床上，扭开床头的灯。伴侣光秃秃的入夜的城市静得出奇。在梦境中迷离的男人女人没有机会察觉，而此时断断续续讲着故事，最终难分真假的我却不经意地留意到了。冬夜是最漫长最静寂的，相较于另外的季节，万物更安心地蜷缩在梦乡，因为寒冷和萧瑟而更倾向于安适，当一切的一切都放下包袱睡得香甜以后，冬夜是万籁俱寂的，让一个无眠的人感到空虚和惧怕的。我一感受到这围裹着整间房子的安静，觉得即使有暖气，这暖气也随着心境的变化而稍稍湿冷了不少。女儿早已不坐在地上，她跑到我的椅子上面去卷着，小小的一团，眼睛还是大大的，可是有一些不耐烦，邹臻更不必说，他显然后悔没有回房间休息，可是见我一直没有停下来，也不敢贸然就走，他的眼睛一会儿闭上，头往前垂下，微微绕一个圈儿，便从另一边转起来，再往后倒，靠在书桌上……我该早一些发现的，毕竟别人的生活琐事，讲给不相干的人听，是不会有太理想的听众的，我明白，可是仍有讲下去的欲望，欲望憋在心里太久，总将身边的任何一个脾气好的耐烦的人误以为是知己。“宝贝，你还是去睡觉吧，来，把你爸爸叫醒，咱们去睡吧。”我挪过去小声地说，并且忍不住摸了她的鬈发，她长成了我期冀的模样，像每一个我小时候玩过的娃娃。她转了转脚脖子，从交椅上跳下来，走到邹臻面前，举起她两只小手夹住他的脸，然后“啪啪啪”拍了几下，邹臻在她这种不备的袭击之下，以一种极为惊恐的表情睁开眼睛。“怎么……讲完了吗？刚刚谁……乖乖，是你吗？你打爸爸干什么呀？”“妈妈生你的气啦！”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我感到猝不及防，我并没有生气，邹臻一直不是懂我的人，所以他对我感兴趣的事难以避免地流露出不感兴趣，也并不奇怪，我从没有过更高的期待。“啊……”邹臻看看我，我向他挤出笑容，他仰着头打量我，然后站起身低头看我，“怎么生气了呢？不要生气嘛……”有时候本来有气，因为他这样耐心又温柔的撒撒娇，脾气一会儿就烟消云散了；可是有的时候本来没有多大脾气，因为反复这样的不解释，反而曲解为敷衍，他一路这样待我，我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可是相较于多数家庭，这样平和，已经是难得了，我坚持多年的希望，我知道是决难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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