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薄唇脱离大脑控制,开窗喊道:“等等!”弟子们闻声进院,循亮光至廊下。一打眼,见宫主绒毯落肩,手执纨扇,面容衬着暖黄烛光,一副姿态好生优雅,煞是别致……容落云问:“霍临风走了吗?”弟子答:“未走,仍淋着呢。”容落云卡住,仍淋着,这么大的雨肯定浇透了。他的身体也脱离大脑控制,去柜中取一把伞。转念一想,有了伞岂非待得更久?剑伤受一夜凄风也够难捱。他狠心把伞搁下,吩咐道:“去通知其他宫主,叫他们把霍临风撵走。”弟子疑惑:“其他宫主俱已睡下,要不您?”容落云说:“那就唤醒,管我做甚。”弟子又问:“要通知段大侠吗?”容落云摇头,万万不可通知段沉璧,霍临风打不过师父,被一掌打死还不如淋着。吩咐完,一队弟子去办,即刻跑得没影。他身体一松,软绵绵仰躺在榻上,用纨扇盖住脸面。唉,叹一口气,估摸今夜是睡不着了。不凡宫外,霍临风行至门边角落,借高墙窄檐遮一遮风雨。很冷,伤口很疼,但他端坐马背格外挺拔,绝非苦肉计该有的姿态。战场上出生入死,或刚或折,强兵不屑于用苦肉计骗人。何况,他已经承诺过,以后绝不再骗容落云。霍临风耐心等待,真相揭穿时容落云遭受刺激,今晨这一剑容落云足以泄愤,那心绪沉淀后也该听他说说。获罪之人尚且要升堂听审,他为自己陈述一番,不过分罢?若天明仍未等到,那他明夜再来。明夜仍未等到,那他后夜还来。正暗自想着,身后高门缓缓启开,发出嗡隆一声。来见他了!霍临风喜溢眉宇,跳下马背震得肩膀剧痛,却顾不得,急急向门中奔去。里面的人正朝外奔出,二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居然是段怀恪。“怎的是你?”霍将军登时暴躁,“你出来做甚!”段怀恪回击:“这话应该我来问罢。”美梦正酣,被喊起来淌一路雨水,全赖这厮。他问:“小侯爷意欲何为,深更半夜在不凡宫外徘徊做甚?”霍临风反问:“大雍臣民立在大雍地界,你管我?”段怀恪命道:“少胡搅蛮缠,还不速速离去!”霍临风翻身上马,却不走,而是居高临下地说:“本将军忽然想起一事,若大宫主能解答,我立刻离开。”段怀恪一甩袖袍,饱读诗书无惧回答。雨夜,两名身高八尺有余的男儿用嘴打仗,久久难分胜负。终于,霍临风使出撒手锏:“那日你落败于我,怎的还不闭关一年?”又提这茬!段怀恪恼羞成怒:“下来,我要与你再战。”霍临风捂住肩膀:“趁人之危,你要不要脸?”三言两语令段怀恪气得头昏,怪不得,怪不得容落云稀罕这厮,此乃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狼狈为奸。他懒得再管,不如回去求雨求雷,让老天爷来收拾。段怀恪打道回府,疾步消失于门中。抹一把脸,霍临风拢拢披风继续等,按顺序的话,老大之后则是老二,那容落云该出来了罢?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段怀恪求雨成功,雨势变得更大。浑身寒冷,伤口刺痛,右手无力地松开缰绳。霍临风隐约听见有人靠近,脚步颇为轻快。轻又快,莫非是……“杜临风!”陆准出现,张口欲喊“杜仲”,忽地想起是“霍临风”,于是给人家重新起了名。他一手撑伞,一手握着弯刀,脸颊处还有枕头的绣花印子。霍临风一副“果然是你”的表情,轻蔑地挑挑眉毛。听闻对方闹事,陆准掀开被窝就来了,又冷又困,抵不住新仇旧恨的力量。他睡时像土狗,醒时像土匪:“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先自己送上门了!”霍临风问:“算什么账?”陆准答:“还我银子!”他才不似段怀恪君子,伸手扯缰,擎着弯刀冲对方比划,“我的四千两,还有比武赢得的一千两,统共五千两!”好理直气壮,霍临风又问:“那些钱财你如何得来的?”陆准振振有词:“那是我辛苦劫来的血汗钱!”“……”霍临风竟一时语塞。倾身探手,一把揪住这财迷的衣襟:“你劫我的细软如何算?二十名骁卫的性命又如何算?”说罢将陆准掼倒在地。屁股开花,陆准狠狠跌在水洼之中,伞也丢了。霍临风打一巴掌似的说:“本将军捉拿你名正言顺,把你扣押用刑,藏金阁的金银全部充公。”见对方目露惶恐,再给个甜枣,“可你若懂事儿,我不仅饶了你,赏你几千两也不成问题。”陆准骨碌起来:“我懂事儿,我从小就特别懂事儿。那先赏一千两看看……”无功就想受禄,霍临风嗤笑一声:“你二哥何时肯理我,再来讨赏,明白吗?”至于眼下嘛,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先把伞给我。”陆准稀里糊涂地递上伞,迷迷糊糊地朝回走。要劝二哥搭理霍临风吗?左右霍临风不再当大弟子,总不会越过他去,那应该无妨罢?边走边想,陆准逐渐远了。霍临风冷得厉害,下马来回踱步,踱到二百步时又来一位。他好整以暇地等着,眨眼工夫晃见娇小身影,是刁玉良。小儿睡觉长个,被喊起来十分痛苦。不似段怀恪发火,也不似陆准发疯,扒着铁门探出脑袋:“你来干啥?”霍临风低笑:“四宫主怎的不骂人?”困都困死了,刁玉良撇撇嘴,所有弟子中他最喜和杜仲玩儿,却这般结果。“你潜入不凡宫查我们,我不想理你。”他说,“你走罢,从此井水不犯河水。”霍临风问:“我害过你们吗?坏过事吗?除了偷采你的莲花,没做什么罢?”他把刁玉良拽出来,二人蹲在伞下,“好小刁,我若是与你们为敌,何苦雨夜等在这儿?”刁玉良犹豫道:“那你想做甚?”霍临风说:“你二哥难过是不是?叫他出来,我要哄一哄他。”刁玉良回答:“二哥被大哥闭门罚抄,抄不完不出门。”罚抄……伤心难过还要罚抄,段怀恪真不是东西。霍临风暗诽,然后退而求其次:“这几夜我都会来,等不到你二哥,那你出来跟我说说他的情况。”那岂不是传话丫头?刁玉良哼唧:“我有条件……我要去军营看看。”霍临风答应,就此达成一致。待对方回去,天蒙蒙亮了,他直接骑马回军营突击检查。抵达营中,兵丁们晨起哈欠连天,听得他好困。帐中,杜铮不知何时来的,带着食盒药箱和一身衣裳。伤口重新清理,再更衣用饭,霍临风仍旧挺拔地操练去了。不多时,西边军营喊号震天。东边不凡宫也差不多,弟子们按时练功,只是无一位宫主露面监督。段怀恪在醉沉雅筑睡觉,陆准在藏金阁睡觉,刁玉良连泛舟回河心的力气都没有,跑无名居找容落云睡觉。容落云给小儿拍背,问:“霍临风走了?”刁玉良哼哼,容落云又问:“他瞧着如何,虚弱吗?”刁玉良闭眼摇头,摇出了呼噜声。容落云微微放心,一夜未眠困得厉害,翻个身也寻了周公。雨过初晴,而后大晴,温度一寸寸攀升。霍将军当真是铁打的精骑,皮肉伤奈何不住,换几次药便生龙活虎。白天在军营忙碌,等天黑休息,直接去不凡宫外苦等。第一夜骑马淋雨。第二夜聪明了,带着水囊还有热饼。第三夜带着提灯话本,看了一宿张屠户和李寡妇的动人故事。巡值弟子已经见怪不怪,霍临风稍来晚些,还惹人惦记。既不禀告也不撵人,一想到曾被塞北将军领导过,竟有一丝难言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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