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宣哦了一声,也不再作声。孟管云现在声望日隆,早也没有人记得当初他曾经少年轻狂过。恐怕……这世上,只有九宣自己,还记得那些过去了的事。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喧喧攘攘,不认识的互相见礼,认识的便凑在一处叙旧。九宣喝了两盅茶。他糊糊涂涂进来了,这时却觉得自己实不该来。要待转身走,又不知道为什麽只是不想起身。浑浑噩噩在桌上拈了一颗松子瓤的糖粒放在嘴里。当年是他自己走的,现在却又来做什麽?话说回来,便是当年没有走,现在会是什麽光景谁又能知道。九宣在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傻,而且无道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只看他一眼,看了就走。至於为什麽要看这一眼,却是说不上来。这时司礼官已经高唱吉言套话,厅里静了下来。九宣不知道为什麽有些心慌,只是现在人人凝神屏气等著典礼,他若此时站起身来走,已经迟了。呆坐在那里,听那司礼把古往今来的吉庆喜言都说尽了,才说道:“吉时到……新人行礼。”这一声拉的极长极响,九宣心里的一根弦象是被这声音重重拉扯了又弹回来,嗡嗡嘤嘤的颤个不休,一双眼定定的看著大厅的入口那里。鼓乐鞭炮齐响,新人终於露了面。门口起了小小的骚动,自是争看新人之故。坐在後面的人看不清,纷纷站了起来。九宣目力强於众人,看著严烈阳穿著一身大红,丰神俊朗地迈了进来。手里握著一条红绸,红绸的那一端握在新妇手中,旁人窃窃低语那新妇举止得宜,裙上的飘带端头系的铃,行动时只有一些隐约的轻响,人声低低的起来,根本便听不到响声,实在是端庄凝重,堪为佳偶。司礼一长串子吉言套话说完了,说到拜天地一语,旁边的婢女扶那新妇站了位置,摆下红毯,那两人便盈盈向下拜去。一边的人哪有不尽力锦上添花的,口里白头到到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恩爱百年等等美言说了无数。九宣只觉得那新娘衣帔上的珠饰耀目生痛,别开了眼。三拜九叩已经跪了两次,夫妻交拜之时,九宣低头不看。听得礼炮轰然作响,震的耳内生疼,司礼大声说:“礼成!”九宣身子轻轻一震。旁人纷纷拥上去赶这热闹,他趁著乱抽身向外走。厅里人多气浊,外头清冷的气一扑,只觉得那寒气直侵进骨子里。眼睛从刚才起就酸痛难当。他揉了揉眼,抬脚便向外走。卷四玲珑心刚步下台阶,忽然耳後风声有异,九宣微侧身子,反手轻拍。他这一掌是师门不传之秘,当年映雪也没有学得到。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五指微分间,凌厉的杀招隐隐不绝而来,共有三十多种变化。对手若是识货,非得立即收势躲开。谁想那来人竟不闪避,这一掌结结实实印在了身上。腰身一紧,被人紧紧的抓住。九宣愕然回望。厅里静得能听到针落之响,谁也不知道新郎倌何以丢下新娘和满堂宾客,飞身扑了出去抱住一个普通观礼的客人。九宣倒吸一口气,看那眼中满满的震惊,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艰难的挣了一挣,却哪里挣得开,低声道:“快放手。”他虽然脸上罩著面具,但严烈阳与他同床共枕那样久,身形气韵再不会认错。他情急之下又没有假装口音,严烈阳的手反倒更紧了一下,口气极阴沈:“你休想。”九宣挑挑眉:“你的新娘子在後面,你抱错了人。”连自己也听出这话里浓浓的酸意,愣了愣,语气放的柔了些:“我只是路过上来看看,你快放开。”严烈阳声音也缓下来:“你只是路过上来看看?故旧重逢,不说说话便走麽?”他声音虽缓了,手上却一点儿没缓。九宣原是什麽也不上心著紧的人,现在却知道此举大伤北狼的体面,连带著扫了北方武林的脸面,道:“我不走便是,你先放开。”厅里已经骚动起来,此举实在是大异寻常。九宣再挣了一挣,严烈阳手稍松了松,仍然抓住他的一臂,一起走进厅去。众人眼光都落在两人身上,严烈阳朗声说:“承蒙各位前来观礼,严某不胜感激。今天的婚事就此作罢,我取消与吕氏的婚约。”这句话象是晴天霹雳,厅里济济近千人一时都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子才轰然一声炸了锅般。九宣震惊望向严烈阳,严烈阳却也转回头来看他,眼底深情无限。厅里的人看他二人神情亲密站在厅口,而九宣明明便是个书生打扮,怎麽看也是个男子,一时间只是鼓噪,却不知道该如何置评。一片混乱中,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严城主,你我拜过了天地,已经礼毕,我已经算是严家的人。你现在说取消婚约,置我於何地?”声音清亮,新妇正缓步走了过来。众人不自觉地向两边退让,让她经过。九宣看她一身的鲜红,心头那古怪感觉越来越重。那女子仍然是红巾蒙头,步履轻盈,缓缓走到几步之外停下,说道:“城主这样说话,置我於何地,置我吕家於何地?又置这满堂宾客於何地?”严烈阳道:“今日之事,我自会给吕门主交待,吕二姑娘先随送亲的人回去,改日我再登门领罪。”那新娘又走近了一步,道:“婚约是两家谈定,现在大礼已成,岂容你说毁便毁?”严烈阳张口欲言,九宣看新娘拢在袖中的手轻轻一动,忽然将严烈阳向旁一推。他情急之下这一推上用了极厉害的手法,严烈阳只觉得腰间一软,身不由已向旁边跌了一步。利物破空之声大作,那新妇已经扑到了跟前,九宣伸手挡开,那女子头上红巾未除,身法却灵动已极,一击未中,反手切了过来,九宣鼻端嗅到淡淡的腥气,他下毒制药多少年,脸色立变,下手绝不容情,三指骈直,切在那女子脉门。那女子登时半身酸麻,同时背上十余处大穴被人一一点中,委顿在地。九宣一把抓起她的右手,那指间仍是牢牢挟著几根细针。他脸上罩著面具,严烈阳只看他眼里厉芒闪动。他认识九宣许久,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神色。点完那女子穴道,一把揭了红巾,只见那珠冠下一张脸狰狞骇人,却绝不是他曾见过一面的吕家二女吕茵。厅内中人早被这几下迅如雷电的交手惊呆,待那新妇陪来喜娘叫出一声:“啊呀──这不是我们二小姐!”屋里更是炸了锅一般轰然吵嚷起来。场面一时大乱。九宣把那女子手指缝间的针取了出来,严烈阳看那针尖上蓝芒闪闪,只知是淬了剧毒,却不知是什麽毒在上面。九宣看那女子脸色发黑,扭曲得厉害,啊了一声,急急去封她臂上的穴道,却已经来不及,那女子眼睛翻白,眼耳口鼻中都流出血来,身子倒地再不动弹。严烈阳看那女子由手至臂全是漆黑,惊骇莫名。一把打掉九宣手手里的针,说道:“快些解毒!”九宣白他一眼道:“若我怕这点毒,就不会把针拔在手里了。你觉得我没生脑子的麽?”俯身把针又捡了起来,那针细如牛毛,通体碧蓝,看了叫人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北狼的人出来维持厅里的局面,九宣说道:“你先把这处的事情理了,我去看看这针上的毒。”严烈阳反手握著他,九宣道:“我答应了你不走便不会走,你婆婆妈妈的,也不看看现在什麽场合。”严烈阳松了手,九宣便绕过大厅去了。他在北狼住得久了,地形自然熟极。江亭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恭敬地道:“公子有什麽吩咐要小人去办麽?”九宣一脚迈进贮玉阁的院门,回过头来,眼里似笑非笑,说道:“江总管眼力倒好……你怎麽认出我来的?”江亭躬身道:“小人从未见城主对第二人露出过那样的眼光,天下之大,他只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公子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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