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觉得怀中人美好的不似真实中能有,虽然夜夜把他抱在手里,仍然觉得抱他不住。这时揽著他,借外面一点昏黄的光看那美好的容颜,竟然半夜没有合眼。卷二温泉那温泉在北狼山後的凹处,甚是荒僻。九宣曾来游玩过一次,也没大意趣。夏日里看时本有些花树,现在只是一片雪白,四面看时除了雪也还是雪,再没有其他。泉水边上的石上也有些雪,靠水近的便被暖气蒸化了,滴滴的向下流,远些的冰反而比别处结的厚,想也是水气又凝结的关系。九宣初来时下水泡了两天,直泡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现在也厌了,懒懒的只不想动。虽然在城里时下人来来往往似是热闹,但他一样孤单。现在这里来往的人少些,也不觉得什麽。严烈阳自己并没有过来,只是天天差人来送东西。吃的用的样样齐备,九宣闲来也只是翻翻书,在园里散一会儿步,日子便也过去。这一天他又一个人到泉边来,下人知道严烈阳不喜人看到九宣的身子,他在泉中时他们便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守望怕他失足滑跌。九宣在泉边坐了一会儿,慢慢除下外衫,步下水里。泉水热气升腾,不一时蒸得他脸上微微泛红,全身都舒展开在水里,象只晒太阳的猫咪一般。不一时又下起了雪来,纷纷扬扬的雪片未及落进泉水里,就消失不见了。九宣看看天,又看看四周,空旷而寂静,似乎天地间便只有他一个人般。忽然後面有簌籁的轻响,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长相极漂亮的女子,正站在泉边俯身看他。九宣从没有见过她,看她的衣著也不象北狼的人。他不语,那女子也不语,两人这麽定定的对看著,那女子眼中爱怜无限,轻声说:“九宣,你这两年过得好不好?”虽然她来的如此怪异,九宣却一点儿不觉得她陌生,说:“好是还好,就是很闷──你是谁?”那女子微微一笑,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说道:“我是映雪,柳映雪。你不记得我了麽?”九宣看她要哭,心里泛起不舍的情绪来,说道:“你不要哭。我生了一场病,以前的事都不大记得了。”映雪抹抹脸,却又笑了:“谁哭来著。以前不记得有什麽要紧。严烈阳待你好不好?”九宣歪头想了想,说:“该算是很好了吧,只是老让我吃药。”映雪眉头轻皱,说道:“你上来,我看看你。”九宣原不是那样听话顺从的人,北狼上下他也只听严烈一个人的话罢了。现在却一点儿没有拒意,便在水里起身,向那女子走过去。映雪把他抛在地上的皮裘给他裹了,把了把他的脉,嘴角掠过一点冷诮的笑意,柔声对他说:“九宣,这里很闷的,跟我去别处玩可好?”九宣疑惑地看著她。映雪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头发上的水,再把兜帽给他扣好。“严烈阳不是你父兄,你也不必靠他才有饭吃有衣穿的,为什麽不去外面玩玩?如果什麽时候你想念他了,我再送你回来。”九宣却睁大了眼说:“我吃的用的都是他的,自己可没有钱。”映雪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在他额上重重戳了一下:“你真是笨了。我倒不记得那药能把人吃得这麽笨。”一面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般说:“兴许你吃了好几次,药量多了的缘故。”九宣浑浑噩噩,映雪把他装裹好了,严严实实不会露风,屈膝把他背在身上,身子无声无息地向前掠出去。她在雪间滑行极快,一段长长的陡坡倏忽即过。九宣在她耳边轻声问:“映雪,那些照看我的下人呢?”映雪疾行中居然还气定神闲的回了一句话:“他们累惯了,所以趁今天睡一会儿觉。”九宣想了想,说:“你给他们下了迷药麽?”映雪轻笑:“你还没有太笨麽……看来用不了几天就能都想起来了。”九宣不解她的话意,映雪忽然道:“一钱百日醉,下三分在水里,三分在鼻端,中者不通武功,几日能醒?粗通武功,几日能醒?内功精湛者,几日能醒?”九宣身子一震,似梦呓般说道:“一钱百日,三分化气,三分化食。会武者三日可醒,常人五日可醒。内功高深者,伤肺不伤脾,七日方醒。”自己说完了这话,却瞪直了眼,不知道这话是怎麽说得出来。映雪却叹了一声,说道:“你还是一点儿都不笨的。”两人说了这几句话间,映雪早行了不少路程。九宣在她背上伏著,脑子里昏昏沈沈,鼻中嗅到映雪身上淡淡的香气,风声从耳边呼啸过,只觉得这一幕梦经历过般,双臂环上了映雪的颈子,脸贴在她背上。映雪身子一震,行的更快。九宣喃喃的低语:“我们去向哪里呢?”映雪说道:“江南月下,塞外风沙,天下之大,处处繁花。小宣想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九宣将处处名花几个字念了几遍,忽然说:“映雪是花中魁首,我却要舍近求远去看那凡色麽?”他脑子里迷迷糊糊,这一句话却说的荡气回肠,蜜意无限。映雪怔了一怔,脚下却分毫不停,道:“本事没想起来,风流手段倒先回来了。”九宣一笑,觉得和怀中这个女子亲密无间,心灵相通般,轻吁一口气,竟然在她背上打起了瞌睡。这一觉醒来却觉得神清气爽,连口鼻吸进的气也远远不似前时那样清冷。睁眼看到映雪坐在窗前,正慢慢翻看什麽东西。回头望见他醒来,说道:“好象没睡过觉似的,竟然能睡这样久。我还吓一跳,以为你生了病呢。”九宣从来没这麽轻松开心过,在北狼虽然要什麽有什麽,却独独没有人能跟他这样说话,多行一步路便也是不行的。公子不可,公子不能,公子不要……那些眼里带著惶急的下人,一本正经的严六,温柔却从来不谈心事的严烈阳……“可要吃什麽东西?我叫人给你做来。”九宣说:“也没有什麽想吃的。”映雪微微笑,手一翻,白嫩的掌手里却有一个煮熟的鸡卵。九宣看她把鸡卵在床沿上磕损,慢慢把皮剥了,雪白水润的,带著新鲜鸡卵那股清甜和微腥的味道。九宣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忽然心头一些模糊的影子闪了一闪,冲口说:“我吃了你的东西,你又吃什麽?”映雪温柔无限地一笑:“我不饿。”这两句话一说,许许多多浮光掠影般的往事都涌上心来,九宣的脸上现出一些仓惶和哀凄来,说道:“雪,映雪。”映雪一笑,替他掠了掠耳边的一绺头发。那一年,在荒野的山神庙里,落魄的小女孩,便这麽著,给那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少年掠过头发。九宣抱著头轻轻喘息,说道:“我又服了那药麽?”映雪轻轻环抱著他,说道:“你服药已经是两年前了。这两年间,有人著意不让你想起一些往事来,不见熟悉的人与景,你便一些什麽也想不起来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九宣定定神,轻轻推开她,说道:“我要一个人想一想。”映雪点点头,道:“这里再不会有别的人来烦你,你好好歇一歇,可不要太劳心了。”九宣在床上躺一会儿,又坐一会儿,发了会呆,又轻轻在嘴里念了几句话。他想著这两年里的事,件件都清楚,两年之前的事,便有些模糊。至於为什麽又吃了一次那药,是怎麽也想不起来的。他不是那爱自寻烦恼的人,想不清的便抛开去不想,这两年里严烈阳和他相对的情形,一点点都慢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时笑一笑,有时皱皱眉。映雪走了之後,这间房便没有人再进来过。九宣腹中有些饥饿,把桌上放著的点心吃了,映雪这时恰好推门进来,端著一个托盘,看他嘴边尚有点心的碎渣,不禁笑了出来:“亏是没饿多久,不然这屋子里的东西可不够你吃呢。”说著放托盘,盘里有两样精致小菜,还有一碗米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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