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那么看着,摇摇欲坠的月,照着嘈杂纷乱的人群。看了许久,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该去那夜市里走走。这念头来得莫名其妙,然而一浮上来便像非这么做不可。于是慢慢地走进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原先这里也是一个集市,只是没有这么宽敞,如今旧时的房子大概都拆去了吧,但那份喧嚣始终不曾变过。目光在人群中穿过,似乎在找什么,可是又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走着,忽然看见拐角的那爿小店。只得一间门面,干干净净的雕花木门,灯光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薄雪似地洒在店外的街面上,在光怪陆离的夜市里,孤零零地清静着。便以为是间小茶室,冷不防抬头,却又看见招牌‐‐&ldo;古董杂货店&rdo;。侯洙倒不免意外,便不由自主地走进去。门&ldo;吱呀&rdo;一声轻响,满耳的喧嚣便仿佛一下子隔在了外面。店里收拾得整洁清慡,一边有货架,架上一应的瓷器、漆器、文房之类。店角置了张古旧的四方桌,一个年轻女子坐在桌子后面,闲闲地看书。听见客人进来,也不过抬起头,微微地一笑。侯洙只觉得这安静惬意极了,便也答以微笑。女子并不像别家店那样谄媚招呼,依旧低头看书,留侯洙一个人慢慢地看。他本也不知自己为何进来,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货架,忽然在一个角落停住。那角落,放了一只小小的紫砂壶。只一手大,珠圆玉润。段泥壶。这段泥,俗称&ldo;绿泥&rdo;,生时是浅绿色,烧成了该是米白微褐。但这段泥壶也是最难烧的,差了火候的壶,初成时不觉,几泡茶后,便开始&ldo;出黑&rdo;,犹如发霉。这一只却不曾&ldo;出黑&rdo;,泡养得珠玑隐现,洁莹似玉。最奇巧的还是做工,一枝蔓藤自壶柄攀缘而出,在壶身分做两枝,各自在一边兜缠,便似两个人儿,互相地试探,试探。终于,绕上钮子,绽开并蒂的两朵花,用朱红的笔,细细描了那花瓣,隔了多少年的尘埃,兀自鲜灵灵的,恍若一双笑脸。&ldo;这叫做&lso;连理壶&rso;。&rdo;那年轻女子不知何时走过来,站在他身后说道。&ldo;&lso;曼生壶谱&rso;里,传说该有这一式。&rdo;侯洙一惊,&ldo;哦?&rdo;女子浅笑,&ldo;传说。‐‐若真是曼生壶,该高阁供起,放在这货架上岂不委屈?&rdo;侯洙便也松口气,笑:&ldo;不错。&rdo;女子又道:&ldo;虽然不是曼生壶,到底是一只好壶。&rdo;侯洙望着那一双连理枝,不由自主地答:&ldo;是。&rdo;&ldo;要不要拿出来看看?&rdo;侯洙又不由自主地答:&ldo;好。&rdo;就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要人提一下,才动一动。女子将壶从货架上取下。壶拿在手里,堪堪的一握,温润得像有生命一样。便不由自主地握住,像握住生命一样。&ldo;这壶,也不知是什么人做的。&rdo;女子闲闲地提起,&ldo;看这泥色,也有些年头了。壶底上刻了&lso;甲庚&rso;,也不知是哪一个甲庚年。&rdo;侯洙翻过来看壶底,果然刻了&ldo;甲庚&rdo;两字。旁边还有两枚小篆。一枚&ldo;子安&rdo;,一枚&ldo;绛彤&rdo;。齐头紧挨,便如钮子上的一双花儿,并蒂而开。侯洙细细地看那两枚小篆,女子也看,侯洙便说:&ldo;是两个人吧?&rdo;&ldo;应该是,但只怕不是壶匠的名字。&rdo;女子忽而一笑,&ldo;先生,可是知道这壶的来历?&rdo;侯洙笑笑,&ldo;我怎会知道?&rdo;便将那壶放下,却又十分不舍。心里想,要不要买回去?不期然的,斜刺里伸过一只手,端起那壶。莹白如玉的一只手,仿佛不带一丝血色,只有无名指甲上,一点丹蔻,红艳得有如那壶上绽开的花。&ldo;我要了。&rdo;回过头,便见一个女人。紫红的旗袍,微卷的短发,削得极薄,所以显得精干。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唇,深紫的口红,苍白的面色中,便有如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侯洙果然惊心。这女人面容全然陌生,却无由地感觉熟悉,有如认得了几生几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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