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着烟,没有理会,刘海好几个月没有剪了,遮住了眼睛。流浪汉就说他怎么怪阴森森的,这样找不到老婆的。江戈一开始不搭理他,后来有时候也会回答两句。然后也就习惯了流浪汉每次都要来他屋子里收刮烟。一收刮就是一整箱地拿走,拿去卖了换面包。江戈靠在墙角,看他正大光明地当强盗,恹恹地没有理会。后面,慢慢地,他抽的烟就少了。从一箱到一盒,再到一根。他发泄般地画画,流浪汉在边上指点江山般地啰嗦。后来有一天,他画了一座森然的城,城上是乌云,黑色的楼嶙峋如鬼怪,白骨堆砌在楼下,有具骷髅挣扎地向上爬。画完他到头就睡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了画面上多了一点东西。多了一轮小小的太阳,歪歪扭扭地挂在乌云的天空上。画得很丑,颜色用得很亮,跟小孩子的手笔一样。江戈在画前沉默了好久。他修了修那幅画,金色的太阳从乌云中破出,一束束剑一般的光亮从云层里劈下。他握笔的手颤抖了很久,最后从将最后一处阳光轻轻地落在了挣扎向上爬出来的骷髅身上。画完后,握着的笔“啪”一下,落到了地上。流浪汉探头探脑地进来,一眼瞅见他木立在画前,急忙干笑地说:“哎呀呀,不好意思啊,我小时候也可喜欢画画了,一个没忍住就那笔涂了涂,你别生气啊,别气别气,我给你面包当赔偿行不行?”说着,流浪汉凑到了他面前,大概以为他快要发火。一眼看到那幅修好的画。流浪汉也愣了好久,连声夸他,不愧是有名的艺术家,这画面画得、画得、画得太美了。他开始写生,开始绘画古图,会出门带些其他的日用回来。流浪汉日常上门打秋风。但是,有一天,他煮了肉,流浪汉也没有上门打秋风了。他敲开一间间破败的房屋。最后江戈才搞清楚,流浪汉其实当初是个议员来着,因为在投票通过提案的时候,他对裴拉议员的提案投了反对票。不久后,流浪汉就蓬头垢面,佝偻着背躲在这种议员们绝对不会踏入的贫民窟。但是那天早上,安全警察将流浪汉从房间中拖出来。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们绝不允许我们活在一个透明的箱子里,现在,荷枪实弹的人,他们企图闯进每个人的家中,将我们拖出来,塞进玻璃箱中,然后贴上封条,他们再站在箱外观看,最后宣布——这就是安全!”裴拉议员的声音高昂起来,充满了共情的能力。江戈抽了口烟,呵出雾气。他的前尘往事太多了,多到很多时候,他都仿佛要忘记了有那么多的过去。平时不会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有那种阵痛一次次,像刀锋划过一样,刻在他的脊柱上。一刀一刀,天长地久,刀痕多得远远看去,也就像好端端地没事了。也就觉得忘了。然而,在某些时候,总会那么猝不及防的,忽然因为一张照片,一个地点,一句话,就从幽深如古井的记忆里,浮上一张面孔来。然后隔着无比长远的距离,那些声音光影,又掠过了眼神。就像现在。裴拉议员的演说还在继续,而他靠着柱子,沉默地抽着烟。于烟雾里,被记忆淹没。终日画着绝望白骨的画家终于走出了他的房间。他认认真真地洗干净了脸,换上了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搭配着黑长裤。阴郁的刘海也一刀割短了,露出苍白的面孔。然后他对着房间中的镜子牵动自己的唇角。努力了好久,他才成功地露出温和的,让人觉得如同春日浮光的微笑。——所以后来,江戈习惯了对像四叔这样的人笑,对想杀他的人笑,对形形色色的人笑,笑得温和,如沐春风。当他干干净净地走上街的时候,没有人将他与那个疯狂的地狱画家联系起来。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年轻人让人看着觉得身心愉快,清朗温和,有礼貌,又爱笑。画坛里一名年轻画师横空出事,他的所有画都光明堂堂,让人觉得看到了就一扫阴霾,最大的特色就是每一幅画面上,都有一轮太阳。年轻画师的画价格一路水涨船高。高官显贵们都喜欢请他来为自己画一幅,挂在正堂中,以衬托自己品性磊落,光明无比。他就这样,以剑走偏锋的方式融进了高层里。终于有一天,裴拉议员派人请他去为自己画一幅画。接到邀请之后,他在对着镜子整装,保证自己整个人清清爽爽,干净得体,对着镜子露出再温和不过的微笑。然后他走出了房间,坐上了裴拉议员派来请他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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