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的剑气,难道就不是杀伐之气?”迟虚映反唇相讥,“你走这些年,苻坚多次派人招安,剑谷始终不偏不倚保持中立,才得来宁静,若贸然出手,成则罢,若一败涂地,别说庇佑剑关周遭百姓,就是自己也朝不保夕,难道你要大家重蹈当年刀谷的覆辙?”
迟虚映迫近一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李舟阳却丝毫不惧,左手一扬,伞中长剑“竹叶青”破空而来,鸣响三声,横于身前:“布衣之怒,不过血流五步!”
唐雎说秦王嬴政,知其不肯打消进攻安陵国的计划,于是拔剑而起,高谈士族之怒,寓意他虽为布衣,但十步之内杀秦王同归于尽还是可以的(注)。
迟虚映乍见李舟阳动作,心头一惊,蘧然色变,忙问:“你想做什么?”
“师父,你也是巴人,你看看如今巴蜀成什么样子了?晋国来争,秦国来争,行军过后,寸草不生!再想想当年先祖李特坐镇成汉,百姓安乐,夜户不闭,无贼无盗,天府之盛,多美好的地方啊!”李舟阳双颊痉挛,一字一句间争得有理有据,仿佛他真的亲眼见过那般盛世。
随后,他将长剑一提,双手捧持于身前,剑柄贴着额顶,向前躬身一礼:“既然要成为兵家之地,为何不可自立门户,如师父所言,江湖之于朝廷是以卵击石,那朝廷之于朝廷呢?”
迟虚映见状不敢受礼,面有迟疑避走一步,缓声道:“自立门户?不,你们本就打算复国,你今日来,除了游说剑谷鼎力相助,定还有别的目的,不如一并说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者也不绕弯子,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坦诚以待,将一切从头道来。
“知徒莫若师。师父果然清明,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长离公的影响之下,继承他的尊位,延续他的遗志,始终被时势推着向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活。我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我站在了那个位置,重担加身,再也下不来台。”
李舟阳放下剑,叹了一口气,他可以肆意一掷千金,可以喜怒无常责骂部属,但他不可以任性地撂挑子,如果那样,整个蜀南旧部群龙无首,只有死路一条,这也是当年李长离为何不得清静,出走的原因——
有情有义的人是不可能轻易放下责任的。
“本来我也认了,只想找桓温报这国仇家恨便罢,至于晋国存灭与否,不过随天意,”李舟阳继续道,“桓温早年多次出镇荆州,又曾领护南蛮校尉,整个江陵并川江上游多是桓家的势力,光靠竹海旧部,击溃不易,所以,我开始暗中摸查荆夔势力,直到发现四劫坞那位新舵主与南方作乱流民颇有联系,随即找上他,与之合作。”
“我虽不知这赵恒义为何要暗中与朝廷作对,但当年苏峻、祖约领流民围攻建康时,桓温之父桓彝曾死节守城,两面是有旧仇的,流民军一旦冒头,以桓温那时的身份,必然会抽调荆夔兵力。正面交战实在吃亏,赵恒义纵然亦是借刀杀人,也不是完全能统御南方。所以,他与我交换印鉴,只等有朝一日,两路夹击。”
确实是妙招!
迟虚映抬头打量自己唯一的徒儿,忽然觉得日头照进薄雾,眼中有些恍惚。此子如今多了贵气,意气,甚至精明深沉,连环智计,却永远失去了曾经轻歌曼语,竹孕灵秀的执剑翩翩。
作为师父,迟虚映心有不忍,他深知,靠执念活着的人,就怕执念崩塌:“可是桓温却先病死姑孰。”
“我……”李舟阳听他一叹,好容易被压制的情绪又窜了出来,一时哭笑不得,“我已经退了一步了,晋国疆域宽阔,统御绝非朝夕,只要手刃仇人便好,可是……可是,天不遂人愿!”
迟虚映摇头:“当今天下,哪有那么多仇恨,十之有五,皆是立场不同。桓温身为晋国肱股之臣,平蜀北伐,不过是分内之事。非要强说仇,倒是北虏要合理些。”
“师父,你还真是心胸豁达,看得开,事事易地而处!”李舟阳有些不忿,道理虽通,但从迟虚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刺耳,“不过,桓温虽死了,但桓氏还在。他死前将兵权托付五弟桓冲,只要桓家军中依旧势大,谢安既已出山,不用我出手,他们也会内斗。不过可恨!”
说到这儿,李舟阳用那只不握剑的空手,狠狠拍打亭中阑干,语气颇有些复杂:“那桓冲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忠君爱国之士,竟然宁可牺牲党众家族的利益,也要让出要职给谢安,自己改镇守京口,以平龃龉。我那时在建康听到消息,被这乱起一子,杀得好一阵颓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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