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朱先生断我寿活六十二秋,仕宦早年不显,可到将死那年却有常伯之位。还说我临终的前一年会瞧见一只白犬自堂前而过,可除我之外旁人都瞧不见。”
&esp;&esp;鲍勋一阵皱眉——这也真邪门,世间还有如此相面之人,得高官便死,这不是诅咒人家吗?但又一想,左不过故作奇语,应璩乃应玚之弟,日后为官也不难猜,等应璩六十二岁,姓朱的早入土了,算得对与不对又与谁说?
&esp;&esp;应璩却深信不疑:“老天待我也算公道,临死一年以白犬告知,到那时我一定要多多行乐,享尽福分。只是当了侍中马上便死,实在有些不甘。”说罢又对朱建平耳语,“这鲍叔业生性憨直,又有些书呆子气,您不要与他置气。”
&esp;&esp;朱建平微微一笑,捋髯低声道:“先生放心,我不与姓鲍的吵。不瞒您说,看此人相貌必将得罪贵人不得善终。”
&esp;&esp;曹彪年轻气盛颇感好奇,“腾”地站了起来,几步凑到朱建平席前:“朱先生,也劳你替我看看相吧,看我有多少载阳寿?”
&esp;&esp;曹丕一旁欢笑:“你凑什么热闹?”
&esp;&esp;曹彪慧敏心细,马上补充道:“看看也无妨嘛,但问寿长几何,我无才无德就不用断官运了。”
&esp;&esp;曹丕一口酒差点儿笑喷出来——这小子越发长心眼了,知道预测官爵要招父亲猜忌,竟故意绕过去,日后也不可小觑啊!
&esp;&esp;朱建平深深一揖,惶恐道:“在下一介草民,焉敢唐突公子?”
&esp;&esp;“不必推辞,你但言无妨。今日大家聚会,便当是游戏。”
&esp;&esp;“既然如此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也没见朱建平怎么特意打量曹彪,只随便看了看他五官,便开言道,“公子据藩国,至五十七岁当有兵祸,当善防之。”
&esp;&esp;曹彪连自己活多少岁都没注意,一听“据藩国”三字心里便凉了半截。其实他也藏争位之意,若不然何必往重臣府里钻?曹丕、曹彰、曹植仨哥哥在上,而比他略长的庶兄曹玹又身有疾病,毫无竞争力,其他兄弟或年纪尚幼、或才智低微、或体质羸弱,所以他帝都曾举行,曹操一切按先朝旧制,于孟春之月(春季第一个月)设坛祭祀先农,然后率魏国列卿、列侯及诸公子就位耕田,最后颁下教令,命各郡太守劝谕百姓耕田。《礼记》有云:“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曹操“恪守”礼法,没有从天子之制祭于南郊,而改在东郊,也是依照三公等级五推五返,王修、王朗等列卿及曹丕、曹植诸公子皆九推九返。大家赞曹操有德,身为魏公严守汉臣之节,似乎已忘了籍田礼只有天子才能主持,这场仪式本身就已僭越。
&esp;&esp;籍田礼毕,渐入二月。《吕览》有云:“是月也,耕者少舍,乃修阖扇,寝庙必备。无作大事,以妨农功。”魏国初立万物维新,自然没什么修缮之事,但求休养生息不扰民耕。曹氏宗庙已立,一应供奉不可缺失,依照礼制,仲春之月当以羔羊、坚冰祭祀。汉家宫中自有冰室专门贮藏,魏宫却没有,只能从北郡开采河冰,颇耗人工。曹操自不愿年年如此,想起曹植曾提议再筑高台,灵机一动,准备在铜雀台以北开凿深井用以贮冰块,其上筑台建楼,取名“冰井台”。
&esp;&esp;但令人费解的是,曹操先前宣称再有营建之事仍交曹植督办,可事到临头却把差事交与曹丕,而叫曹植负责核实各郡垦田。自从曹丕身居五官中郎将,军国大事不得做主,核实垦田这等一般事务却代劳过两次,这差事是与冀州各郡派来的计吏、功曹接洽,详录数目督促农耕,将各地春耕情况编成简册上交幕府,以备课税之用。
&esp;&esp;父亲为何如此安排?曹丕初时不解,领了差事回府详思才悟——三弟长于风雅,而短于政务;我则久于政务,却在风雅上稍逊一筹。父亲故意调换我二人职责,皆事平素所短,这还是变着法考较啊!
&esp;&esp;想清楚这一层,曹丕越发不敢怠慢,忙召集刘廙、苏林、徐幹、夏侯尚等商议。五官中郎将府平时并无要紧差事,这帮属员也不过是出入相随、督促曹丕学业,静极思动,接了这任务众人都跃跃欲试。文学侍从苏林平日钻研古籍,极少与人交流,曹丕也不常与他议事,实是拿着俸禄做自己的学问,这回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大包大揽道:“井上筑台古已有之,大致规模在下明了,就让在下搦管草图吧。”
&esp;&esp;曹丕却道:“金虎台样式乃三弟所定,冰井台我定要亲自来画,你从旁指点便是。”
&esp;&esp;鲍勋却不无忧虑:“魏公素来尚俭,况冰井乃实用之物,万不可过于奢华。”
&esp;&esp;曹丕暗笑他不晓事——这是比试才艺,焉能草草敷衍?金虎台有一百零八间房,冰井台只能比它多,不能比它少!
&esp;&esp;众人各行其是,查阅典籍、核算工料、召集良匠,一连忙了十几天才把草图敲定。这台高有八丈,大小房舍一百四十间,良木为阁,丹漆涂壁,白玉为阶,青瓦覆顶,斗拱刻龙蛇兽头为饰;正中设冰室三间,各开冰井数眼,井深十五丈,分储粮草、冰块、食盐、石墨等物,可逾十万石——虽集仓廪、楼阁于一体,却是铜雀三台中最艳丽的一座。草拟已毕曹丕亲自捧图入宫请父亲过目,曹操只不住点头,并未指摘。
&esp;&esp;第一关闯过,之后便是营建,曹丕早有分教——夏侯尚曾在中军任司马,颇有统筹之能,由其召集匠人负责监工;贼曹(负责府邸防盗、保卫工作的属官)郭淮乃并州人士,由他往上党郡采伐上等木料;卢毓曾任令史,又有经济之才,管度支财算之事;苏林、刘廙、徐幹等拾遗补阙坐镇风雅。
&esp;&esp;众人各司其职,商商量量便要开工,新近被任命为议郎的司马懿却暗中来制止:“魏国新立与民少恩,况二月农耕,不宜司营建之事,若此时动工与魏公籍田之意相违,必遭斥责!”
&esp;&esp;曹丕大吃一惊,这才明白父亲交他差事是有陷阱的;又一思忖,曹植的差事又何尝不是?魏国新立,各地官员为显开国气象必要浮夸开田数目,曹植一一考察核实,困难自也不小。得此提醒曹丕赶紧放慢步骤,每日只命工匠丈量划地,自己带着夏侯尚一趟趟往卞秉府上跑,请教经验。曹操多日不闻动工,问起缘由,曹丕忙以不忍夺农时为辞应对,曹操果然另眼相加:“能想到这点,长进不小。”待到三月初曹丕才正式征调民夫启动工程。
&esp;&esp;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筹谋在胸,办起来也就不难了。夏侯尚早从卞秉处讨来了良匠名册,其中魏郡人苏越最是驰名,就由其统率锛锯之士大展其能;郭淮本就是并州太原郡人,其父郭蕴曾任雁门太守,官私两道皆吃得开,自寻友士相助,采办来的木料比民夫运来的强之百倍;卢毓乃先朝尚书卢植之子,二兄罹于黄巾之难,他虽长于名门习学经籍,却颇能务实,曾为令史效力中台,做这等度支差事驾轻就熟;苏林、刘廙这俩做学问更是尽心,翻阅书籍,连楼台各处雕琢的鸱吻、赑屃(bixi)、貔貅(pixiu)样式都勾画出来了;连鲍勋也跟着打点宫禁卫士,长驻院门监理建材。
&esp;&esp;虽有这般部署,曹丕仍不敢怠慢,每日早晚两次到西园监工,有时甚至亲自跟苏越商讨施工细节;只要得空便邀请朝中要员来看,说是请他们指点,其实是要借他们之口宣扬自己有多用心!
&esp;&esp;除此之外曹丕心思两面用,还多方打听曹植那边的情况。得到的结果“颇不乐观”,没想到刘桢、任嘏这帮耍笔杆子的干起政事来还真有模有样,尤其文学侍从郑袤,不愧为郑泰之子、郑浑之弟,脑筋甚是灵便,竟怂恿素来和善的曹植发了一次“虎威”,将各县计吏骂了个遍,计簿一律打回核查重报。据说郑袤还私下向曹植提建议,编出两份田册,一份虚夸、一份属实,看准老爷子心气对症下药,办法都想绝了。
&esp;&esp;这样怎分得出高下?曹丕决定再接再厉以勤感人,每日从早到晚待在工地,反正这差事比核算之事长得多,干脆就在西园耗啦!甚至准备把铺盖搬到铜雀台暂住,颇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劲头。可能还真是诚意感人,工匠的进度还挺快,不过十余日的工夫,冰井已然挖好,台基也基本夯实了。
&esp;&esp;这日掌灯时分,曹丕还在西园监工,有内侍赶来:“魏公请五官将立刻过去。”
&esp;&esp;曹丕正要在父亲面前表表功,赶紧把手头的事托给夏侯尚,随着入宫;却见听政殿灯火熄着,乃是后殿召见——曹丕自忖,后殿多是家事,想必与立嗣决定有关。
&esp;&esp;果不其然,刚至后宫门就见段昭、任福二将立于阶下,杨修也在一旁站着,笑道:“五官中郎将晚来一步,临淄侯已先进去了。魏公叫您且候一时。”
&esp;&esp;什么事还要一个一个见?曹丕心下不解,却也不好向他们打听,背着手在外转悠;正胡思乱想,就听脚步声响,曹植带着俩内侍疾步而出:“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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