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内人……其实也无大错。”皇后小心试探道。太后眉毛一挑:“她?不饶!本来就是浣衣局的贱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母后,她毕竟是……”太后心中怒气升腾,扯着嘴角冷笑道:“仙鸾,我知道你守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你把她领回去,让这个闯过徵王卧房的宫人,再回到皇帝的龙床上。你想让你的夫君,再被这宫里宫外的人嚼舌?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这话一出,惊得皇后面色雪白,不由得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杨楝。杨楝面色冷峭如常,竟似未闻此语。“母后,你不看儿子和媳妇的情面,不顾淑妃的身孕,不管外间的议论,也要想想病重的大长公主……”皇后停了停,终于咬牙道,“……还有死去的紫台。”这两个字果然有用。太后面上刚硬的线条似乎悄然松解。她被这一个孙子、一个侄女磨得真有些累了:“那你说怎么办?留在大内是决计不成了。”“或者让她回家去算了?”“皇后,‘回家’算是惩罚还是恩赏啊?”太后道。皇后当然知道没有犯错的宫人反被放回家中的道理,打发到庵堂去修行,也是一条出路,然而……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杨楝……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片刻之间,杨楝心中亦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正与皇后对上目光。他忽然正色道:“原是我一时行为不慎,累及无辜。事已至此,还是请皇后把她发到我府里去吧。”太后怔了一下,听清他的意思,不觉冷笑道:“刚刚求饶认罪,这时却来要人。你是真不想撇清了?”难道我不要人就能撇清得了吗?——杨楝心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臣与她并无瓜葛,无须撇清。再说——”他一横心,又加了一句:“再说,臣一向赏识她的才华。”皇后咬住了嘴唇,强忍唇间将要溢出的笑纹——折腾了这许久,最后竟是他自己提了出来。是了,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他索性要了琴太微又如何?可皇后却已经想见到皇帝的雷霆怒火,太后的颜面扫地,淑妃的懊恼神伤,还有……徐三小姐的失望拈酸。好个杨楝,顺水推舟,引火入邻,宁可自损七千,也要杀敌一万。“赏识她的才华?”太后疑道。皇后忙道:“琴内人写得一笔好字,在坤宁宫中常常抄写青词,阿楝见过亦十分赞赏。”太后微笑道:“那就太可惜了。方才用了些刑,她的手怕是已废了,你要去了也没用啊?”皇后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决心,无论真相如何,只怕太后都不打算让琴太微落得好下场。杨楝亦觉不能置信,太后的笑容里满是嘲弄玩味:“不会写字的,你也要吗?”那个天真羞怯的少女重又浮现在他眼前。用了些刑……手已经废了……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琴灵宪的女儿,是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吗?郑半山却说“请殿下无论如何保全她性命”,真是何其荒谬。“我要她。”他听见自己说。太后静默良久,终于对皇后道:“她是坤宁宫的人,你就做主了吧。”皇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这到底是谁干的,他可真了不得。”“不管谁干的,早晚会露出马脚来。”李司饰替太后揉着肩膀,“今日事情已完,娘娘就别怄气了。”“我岂是为那些宵小怄气。”太后淡淡道。猫儿的尾巴柔软光滑,抚之有如上好的锦缎在手心滑过,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了。但只略微加一点力气,它便会吃痛地哼一声,偶尔也会转过头张嘴咬住主人的手指,却又不会咬得狠了,只敢用细齿微啮一下倒像是撒娇邀宠,真是何等谄媚狡猾的畜生。太后忽觉不耐烦,把白猫的脖子一拎,扔到膝下。猫儿叫了两声,自觉无趣,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太子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太后低声道。“怎么会?”李司饰忙截住这话,想了想又用极轻弱的耳语补充道,“再说,太子的事也怨不得娘娘啊……”“我记得阿楝从小最是洁身自好、爱惜令名,他七岁那年,就因为跟一个小内官去兔儿山挖草药,被戴太傅说了几句宠信宦官耽于游嬉之类的重话,他哭了整整一天,从此不再和内官玩耍。如今为了气我,他竟然……”太后道,“……难道他们真有些什么,想一床锦被遮盖过去?”李司饰笑道:“娘娘想太多了吧。现在人也领走了,皆大欢喜,不必追究这些啦。”“是我多心吗?”太后愤愤道,“这女孩子看着是天真无邪,可你别忘了她的母亲是谁!”每当太后提起那个人,总会有一阵难言的沉默。李司饰早已熟悉太后的情绪,等了一会儿,她才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今天是徵王殿下的好日子……”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清馥殿时,天早已黑透。杨楝奔波一天,劳心费神,已是疲累至极,随口吩咐程宁给新人安排住处,便自回房中睡下。刚刚挨着枕头,忽然听见清宁宫又有人来。爬起来看时,却是两个老年宫人,携来一只木匣子,说是太后有东西赏给琴内人,先呈给殿下看看。掀开匣子一瞧,里面竟是雪光如刃的一条白绫。杨楝吓了一跳,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放人了吗?”两个宫人相视一眼,道:“殿下稍安,这东西是用来铺床的。”杨楝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发白。他扣上匣子,对那两个宫人道:“放下走吧。”两个宫人却不肯动:“殿下恕罪,只是奴婢们还要回去向太后复命呢。”太后还是不信,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杨楝心想。他听说过庶民百姓中,有在婚床上铺设白布以验新妇贞洁的做法。但哪怕是读书官宦人家也不屑此举,何况皇族。真是亏她想得出来!那两个老女官高捧着匣子,一本正经地等着,明明是暧昧勾当,偏要做得冠冕堂皇。两张老脸的沟壑间填满了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一星半点不端庄、不体面的神情——其实她们心中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吧?杨楝心中嫌恶到了极处。他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自己立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掌心里居然全是冷汗。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自己过去了。沿路似乎听见有人朝他连声贺喜,又有人殷勤地替他拉开房门,亮出一室红烛如血。那女孩已经换好寝衣,半散着头发,端坐在床边。两个老宫人应该都和她讲清楚了。杨楝想起去年岁暮在皇史宬看见的那个琴太微。冬日空气冰冷,日光如瀑,她像是悬于屋檐下的一段冰凌,周身折射着脆弱晶莹的微光,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冰消雪融化为乌有。那时候他恨不能一手拗断了她以解胸中危厄。可是冰凌紧握于手中,亦会带来切肤刺骨之痛。床中鲜明刺目,那一尘不染的白色正在肆无忌惮地嘲弄着无辜的新人。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她不愿意……他要怎么打发走那两个老宫人,难道再回去和太后斗上一场?若她肯像那些姬妾一样曲意逢迎,大约一闭眼也就完事了。但她不动如松,只是瞪大了一双秀美的眼睛,目光像盲人一样散漫却深不见底。他俯身捧起她的双手查看,手心被戒尺打过,肿得像个桃子,手腕手指却还能动,并未伤及筋骨,不至于真废掉。他又随手拉开她的衣带,剥去中衣,解开贴身的主腰,看见雪白柔嫩的肩背上有一道道藤条留下的红痕,不深,却也触目惊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身体时,她终于控制不住地躲闪起来。“实在不愿意,”他停下来叹道,“我也不勉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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