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那一句,&ldo;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rdo;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若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关,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林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ldo;放下&rdo;,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他亦是有血有ròu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若要像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如今再不能相认的&ldo;敌人&rdo;。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叫章秋寒。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她还记得唤她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的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ldo;我叫章秋寒,&rdo;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ldo;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rdo;绝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频仍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一个人,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玉。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ldo;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rdo;啪的一声,书从膝上滑落。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硬。&ldo;姑姑,我渴,&rdo;慧行在c黄上醒来,热得小脸通红,睡眼蒙眬嘟哝,&ldo;我要橘子水!&rdo;&ldo;姑姑去给你拿。&rdo;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念卿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ldo;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rdo;未听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她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了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念卿疼得倒抽凉气,半晌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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