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朱总显然是有备而来,让秘书取出一瓶酒放到他和老骆中间,笑道:“正宗陈年五粮液,我一个朋友把它裹在老棉袄里放了二十年,老骆你试试这味道。”
荷沅好奇地瞧瞧这只看似平庸的瓶子,二十年前的包装显然是不能跟现在的比。可是,这是二十年前的啊,价格翻二十倍都难找,不知道朱总那个朋友舍得割爱送他。有次祖海在酒席上喝了埋在地下二十多年的私家女儿红,回来直与她说了三天三夜。荷沅此刻心中也起了在安仁里掘地三尺,石板下埋绍兴加饭酒的打算。她在应酬场合一向不喝酒,今天不由犹豫,喝还是不喝?
所有人面前酒杯都倒满,轮到荷沅面前的时候,荷沅最终还是咬咬牙拒绝,“我不能喝,再说还开车着呢。”
豆豆斜睨一眼荷沅,她知道荷沅能喝一点。朱总一语双关地微笑道:“小梁是我见过的将诱惑拒绝得最彻底的人。”
老骆显然听出朱总这话不是反话,不由留意了荷沅一眼。年轻小姑娘被称作能抵御诱惑,非常难得。但看在老骆眼里的荷沅貌不惊人,纯粹一个常见的干练职业女性,与她旁边的女孩没什么差别。但他没有像很多男子一样喜欢酒席上调侃女孩子,并没有就此发表什么言论,只对朱总举起酒杯,道:“老朱你雄姿英发,更胜当年。来,新年快乐。”与朱总碰了杯,又与桌上所有人的酒杯碰了一下。
然后,谈的话题依然与工作无关,朱总摸出一只盒子交给老骆,笑道:“我到青田花血本买的,一定要你帮我鉴定了我才放心。”
荷沅一听“青田”两个字,便吊长了脖子。婚后虽然工作繁忙,可总也难得有休息时候,她和祖海两个的共同爱好是收集木头石头,与以前一样,荷沅纯是喜欢,祖海看重保值。不过两人的目光殊途同归,切磋起来非常沉醉。
老骆一笑,很多人知道他世家出身,雅好收藏,所以经常有人借鉴定与他搭话,可其实说出来的话牛头不对马嘴,背书而已。朱总其实只是普通校友,他毕业时候朱总才进学校,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是朱总做了广宁老总后找到校友这条线索搭上他的线,以后朱总跑北京时候常求见他,他见过几次。他今天过来上海,给朱总一个机会接待。老骆并没有客气,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嫩黄的一方长条章,上面还撒着点点蓝星。光看表面,这是很好的东西,不过造假很多,并不明亮的光线下,他肉眼难以断定。他正想说明天太阳光下再看的时候,身边有人递过一束亮光,亮光是从手指长的手电里发出。老骆抬眼一看,原来是那个不受诱惑的小姑娘。刚才还在想朱总怎么找两个小姑娘一起吃饭,很不像他平时风格,原来也是朱总叫来投其所好的。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只从小姑娘适时递上灯光这件事,可见她应该有点懂行。
老骆干脆将石头递给荷沅,微笑道:“你先看看。”荷沅没客气,接了手电与青田石一起仔细翻看,未几,交还给老骆,笑道:“就目前条件下看出来的应该是很值得收藏的好东西。”
老骆显然已经有点老花眼,他拉长手臂就着灯光看了会儿,将石头放进盒子,对朱总道:“小梁说得不错,具体最好还是交给仪器。”
朱总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朱总早就知道这是真品,那是一个懂行的供货商帮他选购,没人敢瞒他。“小梁你也玩石头?我记得你家满满一屋子的都是紫檀黄花梨。”
荷沅笑道:“朱总看到的都是我大学时候收集的,现在那种大件越来越少了,所以开始玩小小的石头。”
老骆吃惊,那么年轻就玩收藏?而且居然还收集了大件。怪不得说她可以抵御诱惑,原来是她起点高,寻常腐诱惑不放在眼里。老骆以一种旁人听着和蔼可亲的语气问荷沅:“现在流传在世的紫檀之类大件大多是明清时候家具了,你家的大件有没有考证一下日期?”
豆豆连忙插了一句:“小梁家里的大件有一架黄花梨的六扇屏风,黄花梨的太师椅,黄花梨的矮几,酸枝木的桌椅,看上去都是很古老的样子。”
老骆一听,轻轻“咦”了一声,脸上满是惊奇。荷沅微笑道:“除了酸枝木那套是清末的,其他应该都是明末清初,甚至更早的东西。再早也不大可能了。有关这方面的书很少,我不是很能断定那些东西的正确年代。”心中奇怪,豆豆其实是不喜欢她那些旧家具的,她还是喜欢王家园里的西式装修。
老骆本就是个爱好这方面东西的人,他家祖传不少,他从小耳濡目染知道很多,不过他对江南民间的旧黄花梨家具很有兴趣,所以很客气地道:“如果方便,我可以帮眼。”
荷沅爽快地道:“好,可惜不在上海,您最好是周日去,我可以跟去取经,否则我大多数时间走不开。不过我婆婆一直管在那里,朱总和豆豆都知道路,您如果去的话招呼一声就行。”
朱总笑道:“老骆你什么时候大驾光临我们省,我们找时间过去看一下,小梁家的房子也布置得很有江南水乡味道。小梁,你不在的时候可以叫小丛等在家里嘛。”
荷沅终于有点摸出头脑,朱总该不会是想拿她那儿的宝贝引诱老骆去他广宁吧,或者是想借此与老骆多点时间接触,培养友谊和感情?此刻她的手机又响,看号码不熟悉,但区号正是左颂文那边的。她说声“对不起”起身出去的时候,明明白白听见老骆微笑地道:“有时间找个机会麻烦你们一趟。”荷沅知道这种找时间找机会之类地话在场面上说出来,一般都表示“NO”的意思。
到外面接起电话,她很知道左颂文因为她传真过去的钢铁铜材行情曲线图而焦急,不过却当作不知,笑道:“左先生,你记一下我家里的传真号码,我知道这单业务很急,回家连夜处理了发给你。”
左颂文不等她报出号码,便道:“梁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一定有误会,回头我跟你解释。你传真给我的曲线图正好对我非常有帮助,非常感谢,我今晚正与厂商讨价还价,明天一早给你结果。”
荷沅翻了一个白眼,心说刚刚还气势汹汹搬出大老板林德,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就亲自打电话来服软了?都还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呢,可见其中猫腻极大。不过她还是好声好气地道了辛苦,才挂电话。心里再次感慨,她很想与人为善,可她也想做点事有点成就,但理念与理想,这两者似乎没法有机结合起来。工作中总有这事那事逼得她不得不使出手段,威逼利诱。否则,何以对付左颂文这样的人?而且,似乎只有这种法子能用。才刚不久前与师正说心中应该有个坚持,可荷沅自己也知道,所谓的坚持,恐怕是力度越来越不够,坚持的内容也越来越狭窄。
想了会儿,才抬头准备回去包厢,却见老骆的一个同伴稍稍迈进一步跟她招呼,看样子是她打电话时候,他在一边等候。更让荷沅吃惊的是,那人主动与她交换了名片。荷沅虽然把名片换了出去,可心中嘀咕,如果按照平常应酬规矩,在老骆套房初见寒暄的时候就应该交换名片,可那时候他们都避讳提到他们的工作单位。所以显得现在的主动有点意味深长了。尤其是名片上显示的部门,荷沅虽然不怎么关心政治,可还是知道那么一点点。荷沅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这个老骆既不想放弃看她手头那些明清家具的机会,又不愿因此被朱总缠上,所以叫他手下与荷沅私下接触。大约老骆胸有成竹,料定她不会拒绝她这样一个人上门参观。荷沅心说,别说有时候有些学生敲门她都愿意放他们进来参观,她还真想有个老骆这样懂行的人一起参详她的宝贝,以前柴外婆介绍的那些老朋友,懂的都是东鳞西爪,但愿这个老骆是系统性的懂。只是眼看朱总努力,豆豆帮腔地竭力拉拢老骆,荷沅不知道万一到时老骆联络上她,她要不要通知朱总与豆豆。
朱总与老骆都是那种很懂场面上维持气氛的人,又是见多识广的人,再说朱总总是小心翼翼地找着与老骆相同的话题,所以两人言谈甚欢,荷沅看着只替朱总辛苦。没想到长袖善舞的一方权威遇到更大的权威也得做低伏小,不过荷沅觉得朱总不应该这么形于声色,应该可以做得更含蓄一点,否则太不把自己当个角色。其他诸如朱总的秘书与老骆的部下等人自然都是不会轻易插嘴,而酒桌上一般都是最纵容年轻女孩发挥魅力的,所以还是豆豆多说了一点。荷沅在西玛从事的是内部工作,几乎没什么应酬,只除了与同事和在读MBA同学偶尔吃饭喝酒,跟祖海出去应酬也不多,所以她在酒桌上不大能说话,就在一边静静听着,佩服地看着现在的豆豆也开始能够很好地把握场面了。再一想,豆豆大她两年了,与青峦一般年纪,怎么印象中,青峦就跟是很成熟的人似的呢?她好像一直对青峦高标准严要求,以为青峦应该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做到,可青峦是个才比她大两岁的人,她对青峦是不是太严苛?他们闹矛盾那阵,青峦都还没她现在大,可见她对青峦要求太高。荷沅不知道怎么会在酒席上想到这个问题,但既然想到了,她心中生出对青峦的愧疚,她太不懂事,但愿那么美好的盛开能善待那么好的青峦。
朱总注意到酒桌上的两个女孩都在走神,不过豆豆是兴奋地走神,荷沅是无聊地走神,豆豆的眼光似乎都放到了老骆身上,不再如原先那样把他当主心,老朱觉得有点不快,他还宁愿豆豆像荷沅那样的走神。看起来,荷沅这孩子还真是技术型的,不很适合勾心斗角的场合。也亏她会找一个千伶百俐的人精做丈夫,怎么降得住啊,朱总都替这个实诚孩子担心。朱总至今还是可惜荷沅没为他所用,否则,他可以省很多心。不过不得不说,豆豆已经不错了,她很能体会他的用心,只是不知道豆豆恋爱结婚后还能不能有始有终,豆豆太灵活,反而不能像荷沅那样一以贯之,比较容易取信于人,尤其是类似他们这样的人精。不过也可能与荷沅的优裕环境有关,真若是有前狼后虎逼着,性情能不能大变也未可知。不过朱总想到荷沅的时候总是想到风雨交加中一个坚毅地爬上摇摇晃晃反应塔的小小女孩,这个印象太深,让朱总对荷沅一直心有好感,所以他下意识地关注这个女孩。只是朱总自重身份,不愿经常搭讪。好在有荷沅的丈夫丛祖海与他殷勤联络,俗人有俗的好处。
不过朱总也看得出,与老骆的交情没能在这顿饭里攀上,关系还在原地踏步。但他不气馁,老骆这人对谁都好,但对谁都不亲,这是业内有名的,也据说是上头看中老骆的好处。朱总就不信了,一个人做到今天这等地步,能真没几个亲善的人?今天既然老骆给他机会,他一定要争取到最后一刻。
所以朱总提议,饭后请老骆出去活动活动,不过他说得很婉转,“小梁,你给我们提个建议,饭后可以去什么地方坐坐,喝杯酒说说话。”他直觉,梁荷沅的参与对他无害。
荷沅心想,老骆这样高档的人总不能随便找家夜店领进去,而且她也不方便带人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想了想,道:“和平饭店的老年爵士酒吧好不好?我去过一次,感觉……很夜上海。”
那个老骆一听便笑逐颜开:“冲一句‘很夜上海’,也应该去一趟。老朱你有没有兴趣?”
老朱当然有兴趣,他巴不得老骆有兴趣呢,笑道:“好,小梁你今天没喝酒,给我们带路。”
荷沅答应,开始打电话定位。同时听到,朱总吩咐他的秘书与豆豆回去休息,不用跟随,见老骆也与他的两位同事轻语了几句。等她定好位置,起身出发时候,她发觉一起去的只有朱总与老骆。她看到豆豆脸上明显的失望情绪,荷沅非常怀疑,豆豆的失望不是因为没得玩,而是因为朱总隔离她与老骆,而她又不得不听朱总的话。朱总是个性格强悍的人,如果她梁荷沅当初没有借病推脱的话,现在也一定与豆豆一样被朱总调派而不得不服从。可见有所得必有所失。但荷沅人小言微,帮不上豆豆什么忙。
没想到荷沅开车才刚上路,手机又响,今晚第三次了。朱总听见便笑了出来:“小梁,这一晚上只听见你的手机叫唤。”
荷沅听了只好嘻笑,可不是,好像就她一个人在忙了,可偏偏人家老骆朱总又都是重要人物,所以她手机一晚上总叫唤才显得滑稽。来电的是祖海。祖海说话一向很直接,“荷沅,我吃完了,今天没喝多,饭后他们安排活动去唱歌,有几个省话剧团的演员,人长得不错,可嗓门儿真大,一桌子都是她们的声音了。你平时老让我说话别太大声,今天我说话要是小点声音,别人都听不到。你吃完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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