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忽然因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犯了头风痛,叫宋洵找了医工来瞧病,可惜,仿佛天下人都要与他作对似的,说那些令他不悦的话。
恍惚间,一场淅淅沥沥的细雨已经飘了下来,宋洵送走医工后,合伞回堂,重新跪坐在褐垫上,小心问道,“义父还不舒服么。”
房相如锤着额头,耳畔漫过密密春雨声,闭目沉道,“无妨。”
“义父如果不愿做公主少师,那便推辞了吧。”宋洵小心翼翼地劝道,“听闻永阳公主很是娇纵,圣人也惯宠她,义父若去了,恐怕难相处,会辛苦的。”
“哦?”房相如缓缓睁眼,侧头看他,“你还听说什么了?”
宋洵默默上前斟茶,低声道,“是崔家二郎说起的一件趣事罢了。听闻永阳公主喜奢,食烤物之时,以小银刀切肉,而后竟用胡饼擦拭银刀上的油脂残肉,随后那张饼也就弃了。”
房相如低头看着茶杯里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浮沫,确实记得有这么回事。
李漱鸢此举之奢靡,竟引得豪仕贵族竞相效仿,他当年知道后,几番在朝堂上痛斥,总算制止了这场荒唐。不过从此之后,李漱鸢和他也算结下了梁子。
他比旁人更了解这事,因此听罢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垂睫饮了一口,忽然想起那日宋洵问他和亲人选,抬目问,“所以,你也认为永阳公主不好相与?”
宋洵长眸怔住,哑了片刻,移开视线笑道,“我倒不觉得她如旁人说得那般自私高傲,反而觉得公主她,端雅贵丽,很美。”
房相如目光直视着他,在他说起李漱鸢的时候,他从他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仰慕的意味。
这个孩子是他亲自带在身边看大的,性子虽软弱一些,可本性不坏。自从宋洵尚公主后,自立门户,房相如便不再与两人来往,更拒绝着关于他们的一切消息。
他始终不明白,当年宋洵到底为何诬陷李漱鸢豢养道士做面首,甚至安排了那样一出戏码。那之后他辞官离开长安后,偶然再听到宋洵的消息竟是他又要娶亲了。
到底是宋洵变了,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宋洵见房相如的眼神中有审视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摆手道,“义父不要误会,我自知配不上公主……父亲当年与成王谋逆,多亏陛下和义父怜悯我才有今日的衣食无忧。”
谋逆?房相如听得眼光晦暗下去。今朝休养生息,天下太平,可见陛下固然是个好君主。可有些事情的对错难以说清,比如篡夺太子之位的事实。
史官并不会把历史的血腥写的明明白白,因为一个好皇帝的名望需要万世流传。
所以,成王必须是谋逆,宋将军便是逆臣,而千秋万代的史书也会这样传下去。这一点,宋洵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房相如望着一叶扁舟在杯盏中沉浮,茶汤冷了,更显得零丁孤独。他放下杯子抬起头,难得温言起来,“有时候,你企盼明月入怀,可殊不知明月苦寒,并非如你所期盼那般美好。所以,了解一个人之前,切勿投入太多希冀,不然失望的感觉会毁掉彼此。对于常事应如此,对于女人,也应如此。”
宋洵见义父难得说起女人,心中好奇,“义父可曾对什么女子失望过么?”
房相如被问住了,沉静已久的心弦被猛地挑起,发出一声冷冽的回声。他对女子失望的事确实没有,可让女子失望的,上辈子里倒是有一个。
他记得那个失落的女子在花树下揉手帕的样子,着实让他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滋味。他分不清那酸楚是因为被她微弱怜人的抽泣声搅得心乱,还是由于他的拒绝实在是太过冷漠以至于自己都有些违心。
总之,他对此稍感内疚。
所以他不想再为男女之事烦扰了,或许他太过聪明,有良好的自知之明,对于应付不来的事有着敏锐的辨别力,于是本能的绕道走。
可是,李漱鸢呢?房相如现在想起来她就犯头疼,她大概是他的克星,上辈子是,这辈子更是。正如现在,他与宋洵以义父义子的身份,深夜对座谈起同一个女人,这是何等荒唐。
春夜有些长了,人似乎也可以睡得久一点,可这是一种错觉。
五更三筹一过,承天门的城楼上晓鼓敲响,然后长安城内直通夜幕的大道尽头,陆陆续续有鼓声追随而至。
朱红色的皇城门徐徐打开了,坊间也有落锁的声响,这一天刚刚开始。
房相如已经立在大明宫的望仙门外等候入朝,雨在夜里停了,夜雾尚未散去,回头看过去,身后的朝官举着火把排队等候,像一条长长的火龙,有一种迷濛而深远的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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