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赐不答。他怎么可能没看见?
今日是普天同庆,铜驼大街上铺着长长的红绸,盛装靓服的宫婢鱼贯而列,朝中百官与外国使臣皆在道旁瞻仰——而秦束与太子两个,就坐在驷马拉的高轩车上,慢慢地,往那深深宫阙中驶去。
那深深宫阙,巍峨千重,将云色映得发青。他们的车驾,将自阊阖门入,经太极殿、式乾殿、嘉福殿,面见太后、皇帝,再出广阳门,到东宫去,接受百官朝贺,再赴太极殿大宴。
秦赐也在那人群之中,卑微安静地仰望着。
“秦家与太子联姻,官家的心病也就去了大半了。”萧霆笑着,笑容却是冷的,“如我所料不错,官家还会拖住秦司徒做顾命大臣,免得秦司徒又想起他的大女儿。”
秦赐低低地道:“太子不过六岁,官家已经病重,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
萧霆转头看他,想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喝醉了,却只见秦赐坐在案前,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慢慢地抚过案上的书卷。
“不错。小杨贵人出身低微,朝中无援,温皇后却根底深厚,再加上太子对她更有感情,她迟早将小杨贵人排挤出去。”萧霆慢慢地道,“太子妃秦氏处在这两宫中间,不知她又该如何是好?”
罗满持给秦赐送上醒酒汤,秦赐抿了一口,声音发涩,“她背后尚有梁太后。”
萧霆笑道:“但梁太后已老啦。”
秦赐不言,萧霆复上前两步,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将案旁灯火轻轻挑了挑,“天下汹汹,成败未可知——而太子妃,正是这成败之间,平衡各方而不至于生乱,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秦赐震了一震。像是那一夜里秦束的眼神又扫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几近窒息——
小娘子,她早已明白了吧?
她早已明白她是重要的,棋子的重要。
“你该多出外面去看一看。”萧霆悠悠地道,“北边的铁勒,东北的乌丸,西北的柔然,无不是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可怜我们的皇室门阀,还以为最大的敌人只在这四九城中呢!孤看那什么温皇后、什么广陵王,识见都还不如太子妃一个小女子!”
萧霆摹画出来的世界太宏大,令秦赐一时恍了神。秦赐望向他,“殿下为何同我说这些?”
“你要保护太子妃,孤要保护这朝局,我们的所求是一致的。”萧霆的眸中泛出冷光,“你不要说孤没劝过你,这世上你若有什么真正想要的东西,便该努力将它抢在手里。”
冷风穿堂而过,秦赐哑声道:“我讨厌那样。”
萧霆冷笑,“讨厌也没法子。这世上,凡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三月初六,秦束在陌生的床上醒了过来。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顶上重重叠叠、云遮雾绕的金博山。她从秦府搬进了东宫,却觉得一切仍然没有变,她不过是从一个小笼子搬进了一个大笼子,而东宫甚至还不如秦府那般华丽精致,陈设简单许多,只是背靠着帝后所居的宫城,出入方便而已。
身边是小孩子均匀的呼吸声,秦束看了一眼,也许是昨日应酬累得狠了,萧霂睡得嘴边都流出了口水,她不由得想笑,又笑不出。萧霂的性情不算恶劣,若平常心观之,她甚至觉得能有个这样的弟弟也很好——但也许这样才更显得荒唐。
他自己能不能意识到这是件多么荒唐的事呢?
昨日,当他们一起,坐在轩车上缓慢行经铜驼大街——街上的一道道目光,于她而言,都仿佛烙在肌肤的羞耻;可萧霂却很高兴,扒着车栏朝百姓好奇地张望,还频频招手,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子。
也不知昨日,秦赐来了没有?秦束不知道,昨日人来人往,浩浩荡荡,在钟鼓喧阗之中,她没有法子去想他。但她希望他不要来。
这样一场滑稽戏,何必还请他来观瞻?她不想看他的眼神,那种杂糅着怜惜与爱慕、为了她纯粹地伤着心、却又还会因为她的沉默而暗揣着希冀的眼神。那种眼神说明,他根本不曾理解过她。
外间忽而响起了吵闹声。黎明中听去朦朦胧胧,但却越发尖细,到得后来,一个妇人猛然掀开了帘子,阿摇在后头又为难又着急:“阿姊,阿姊!殿下还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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