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拿出太后懿旨,朗声道:“太后有旨,宣懿成公主即刻前往玉粹宫候嫁。”
玉粹宫,那座位于与宣德殿同轴直线上的华丽宫殿,它象征着一个国度的尊严与脸面,是这次和亲大典的起点,公主将在玉粹宫登上红盖辇轿,跟随送亲队伍一齐出永明宫,过邺阳城,直至城北礼平门。
“是。”
在柳絮的催促声中,临走前懿成又问道:“柳絮姑姑,我们此番前去,可还回来?”
柳絮一怔,柳眉一抬:“公主,奴婢不知,太后并未吩咐。”
懿成眸光黯了黯,她想起了默央。
“公主,可还有何事?”柳絮声有不耐。
“无事,走吧。”懿成神色凝重,带了诺敏和托娅,连一番收拾也来不及,便忙往玉粹宫去。
她的身后,那座破败的沉雪楼依旧孤立在夕照下,它焕发出恢宏又落寞的光彩,同她多年前初来那日一样。
这座楼好似一盏再寻常不过的青花白瓷,盛满了她廉价的少女时光,彼时她笃信将有归期,因此步履从容,却连最后一次流连忘返的机会也悄然丢失了。
和亲大典
黄初十三年立冬,前夜,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被幽禁于兰池寝宫的小皇帝独立窗前,他听见将夜的风在耳边徐徐吟诵,诵的恰好是一首难舍难分的别离诗歌,而那别离就潜藏于天明之后,他思虑再三,终是决心力挽狂澜,最后一博。
可当他伏低姿态再临沉雪楼时,那处一片漆黑冷清,那盏熟悉的烛台上不再有如豆昏光,也不再有灯下倩影,唯有低垂残烛的点点红泪印证着一个人去楼空的事实。
默央环顾阁楼,这里一切如旧,仿佛她正在此处,并未离去,他不该来的,可他又固执地认为,她该见他一面的。
“啾——”
他对雀鹰似喜似悲的啼叫置之不理,默然坐到床边,一张有过无数旖旎欢爱的床榻,他的思绪飘飘浮浮,似乎正等待一个人使之安定,那人一定有如月的面容,如夜的柔情。
难得的静夜里,默央开始审视起自己那个拙劣的计策,瞒住宫中耳目,将假死的公主偷运出宫,也许并非易事,他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月光一如既往地渐渐暗淡了下去,它不会不自量力,与晨光争辉。
天子在沉雪楼独坐了一夜,也重温了一夜点点滴滴的故日旧梦,直到天穹泛出第一缕轻柔明光。
默央直起僵硬的身躯,趔趄间,他打开了那顶金丝鸟笼,目光深远又阒然。
飞吧,飞吧,飞去吧。
在雀鹰挣脱出笼,展翅高飞的阴影下,一个帝王,颓然消失在沉雪楼内,他要去履行一个帝王生来肩负的使命。
他没有回首,也用不着回首,他知道,日晷月相还会在那方木雕窗棂外交替更张,星辰风云也会在那片寂静时光里流溢纷飞,一切都一如寻常。
与此同时,金碧雕梁的玉粹宫内。
懿成公主正端坐于那面鎏金云纹镜前,有四对宫人正为她梳洗妆扮,她任由她们为她描黛点唇,施粉绾发,她虚握住她的铜钱,心情异常平静,仿佛昨夜那个为情所困辗转反侧的女子已长眠于昨夜,再不会醒来。
那身胡淄嫁衣火红如霞,其上不尽其数的宝石玛瑙与层层叠叠的云纹凤尾绣样融为一体,浑然天成。那是胡淄族薪火相传的一门精致又古老的技艺,此刻,它无比巧妙地遮住了公主那身骇人的疤痕。
当那顶缀了夜光明珠的高毡锦帽压住云鬓之时,懿成公主盛装华服,在宫人搀扶下入了在宫门口等候多时的红盖辇轿。
这时,钟鼓声起,这行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过朱雀大街,行出皇宫,往礼平门去。
“请公主下轿,行礼饮酒。”行了好些时候,一把沧桑干洌的老声突然破空响起。
懿成闻声从璎珞轿帘后出,胡淄嫁衣不着盖头,故而她清楚地看到了一行英姿勃勃宝马良驹,为首的哈丹王春风得意。
还有那城门之上迎风而立的太后和皇帝,只见默央微微侧首同姜太后耳语了几句,得了准许,便转身而下。
懿成独立于城门之下,她见默央朝她缓步走来,身后只跟了卿缭一人,显得形单影只,正如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
还相距甚远,懿成已朝他盈盈一拜,她想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像对待一位名正言顺的皇帝一样恭敬,又觉如鲠在喉,只得作罢。
默央面色柔和,无波无澜,似乎昨日不眠的那个漫漫长夜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喜悲,她头戴尖顶扎拉帽,俨然是一个胡淄女子了。
他将酒盏递给她,她接过一饮而尽,又对他微笑起来,她的假笑娴熟自如,那本是一位高贵公主与生俱来的荣耀,也是一位与皇弟感情甚笃的公主应该展露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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