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后道:“几时的事?”“就在半个时辰以前。”“那也罢了。”徐太后点了点头。皇帝却似乎没听清楚,犹自喃喃道:“是谁走了?”徐太后心中隐忧,见皇帝两眼空茫似魂儿掉了。只听屏风后面哗啦啦一阵杯盏落地之声,宫人们连连唤着“谢娘娘晕过去了……”皇帝终于明白过来了,胸中一阵刺痛如千刀割戮,哇的一声就呕了出来,整个身子都软倒在龙座下。徐皇后急忙抱住了他,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拍着背一边疾唤人取温水来。阵阵刺鼻气味扑面而来,皇后看着自己织锦锦绣的凤裙里兜满了皇帝呕出的秽物,心中掠过一丝厌弃。再细看时,那些黄白汤水里竟然漂着一股猩红,她心中一惊,忍不住哭出了声来。“还不快传太医!”徐太后厉声道。皇帝悠悠醒转,仰头见一位珠围翠绕的美人抱着他,似曾相识又真伪莫辨,不觉张了张嘴。皇后凑近了些,听了三个字,模模糊糊的像是“对不起”。她不觉呆住,疑心自己听错了。因为皇帝突然病倒,这场中秋晚宴只能草草收场。徐太后命人立刻将太素殿收拾出来,把皇帝挪了进去。皇后则领着众妃嫔候在殿中不敢走,连谢迤逦母子亦另辟一室叫人看了起来——生怕乱中有个差池。一众皇子亲王、公主驸马当然也不敢走,都跪在殿外丹墀上。秋凉露重,玉阶生寒,更兼皇帝病危情势不明,各人心中皆是惶惶不安,谁都不敢多说一句话。而那个“气病了皇帝”的倒霉戏班,自然是被带下去大刑伺候着了。杨楝跪在人群后面,将夜宴,南戏,洛神,扇子,诗赋,杨樗,汪道昆……他将晚间诸般异象一一琢磨过来,忽然想起扮洛神的那个小旦,分明是上回和冯觉非碰面时留在门外弹琴唱曲的那个歌伎!难怪那么眼熟!他又惊又怕,他们把这个局做得如此巧妙,连他都被瞒过了。依方才的情形,皇帝即刻就要对杨樗动怒,可是……熙宁大长公主死得真不是时候。他心中暗叹,不由得回过头朝蓬莱山望去,歌尽筵空,水色沉沉,蓬莱山上的灯火次伤逝日出之前,有个内官出来传唤他。待到皇帝的暖阁门口,却又被李彦拦下了,只道是清宁宫刚送了要紧东西,正要进献给皇帝,请徵王少待。果然见一老年宫人捧着一个漆盘闪身进了寝殿,依稀还听见“奉太后懿旨进献故物,请陛下宽心”。杨楝瞥见盘中正是一柄宫扇,心中又一凛。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风中跪了一夜,衣摆皆被露水打湿了,此刻立在暖阁外面,也未觉得些许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饥饿。昨晚原没吃什么东西,饶是他年轻熬到现在也有些发虚了。眼见天色大亮,李彦等一干人下值,总算换了周录到前面。杨楝瞅了个空,捉住他问道:“陛下可好?”周录点了点头:“已无大碍。”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杨楝又问:“福王何在?”周录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见他。是贤妃请了懿旨,领他回去安歇下了。”杨楝怔了一下,原来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里面什么也没发生。他一时泄了气,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补眠。哪怕有口热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周录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却有些恍惚,连忙道:“昨晚郑公公已给清馥殿递了消息。这样冷天,程宁怎的也不过来伺候——奴婢这就去给殿下寻件披风?”杨楝默默地摇了摇头,坐回椅子里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该谢一声,一抬头却发现周录已经进去了。内官们捧着食盒鱼贯而入,杨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会料理自己,不想周录忽然跑出来:“皇上唤殿下进去。”杨楝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用指甲尖儿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阁。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风衬得他愈发苍白憔悴。杨楝连忙跪拜问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绣墩命他坐下,又问:“阿楝,你既通医术,且替叔叔看看,这场病是怎么回事?”杨楝心下生疑。皇帝素来谨慎,只信二三位太医令的话,这回传了郑半山已属蹊跷,竟还让他来把脉,莫非是真的病重?观其面色也还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却听皇帝低声道:“真凉。”杨楝连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皇帝一怔,苦笑道:“这有何罪?倒是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手凉?”周录连忙捧了个铜炉过来请杨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们伺候不周,惊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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