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后既已弃子,宫外又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来,十五岁的憨厚少年在十天之内由天而地,彻底绝望。临走之前,他在乾清宫门口跪了整整一晚,泪水打湿了玉阶,所求不过是再见生母最后一面,哭到最后连周录也看不下去了。皇帝终于许他进殿,隔着帘子说了几句教诲的话。“你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岂有不疼惜的。”皇帝道,“你生性淳朴似你母亲年轻时,在这个位置上待久了,未免被人利用、遭人暗算。不如叫你远远躲开了去。”“儿子舍不得爹爹和祖母。”杨樗哭道,“绵州山高水远,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今生见不到了。”皇帝亦觉伤感:“走的那天,爹爹送送你。送你到永定门。”历来皇子出藩,皇帝最多只是亲送出宫,不得宠的皇子也有送都不送的。送到城下乃是国朝未有之礼遇,杨樗被这番殊荣惊得呆住了。“爹爹对你不住。”皇帝叹息道。清宁宫倒是真的出了事,宫中乱作一团。不是因为杜氏母子,却是因为林绢绢用一支簪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徐太后不是不曾防着她自戕,谁知防不胜防。太后令张纯上上下下严查一番,是何人将凶器交给了林氏,查来查去,处置了几个小内官也就不了了之。消息传到清馥殿,杨楝只说自家的姬妾给祖母添了麻烦,甚是惶恐,原该让她直接死在家里的。传话的内官不敢不把他的原话复述给徐太后知道。太后气了个倒仰。林绢绢并未再回清馥殿,程宁领了杨楝的指令,直接从清宁宫拖出尸首来,草席一卷送到净乐堂化掉了。杨楝既不叫做丧事,林家也并无一人过问。程宁着人去通知林家,才知道林待诏身故之后,遗孀和一对儿女都回岭南老家去了。再追查下去,竟发现那一家子在半路上遭了劫匪,一个也没有活下来。“此事蹊跷得紧,想是有人灭口。”杨楝听了这个回报,丝毫不觉意外。唯有文粲然终归心中不忍,头七晚上挣扎着起来,带着几个小宫人在蕉林里悄悄地烧纸祭奠。琴太微在虚白室中看见火光,便提了灯笼过来看。文粲然递给她一串元宝,两人对着火盆出神,瑟瑟秋风卷着黑灰和火星飞到湖面上,转瞬就没了踪影。“她一向爱华服、爱珠饰,多烧几串钱给她,免得到了那边不够使用。”文粲然道,“换了我,就要不了这许多了。”“别说这不吉利的话儿。”“正是说给你听的。”文粲然淡淡一笑,“她去了,有我给她烧纸。等我去了,你给不给我烧?”琴太微哑然。“我已是半死之人。殿下疼爱你,你总是能比我活得长点。望你看着往日那点情分……”“姐姐!”琴太微用扇子掩住她的嘴,不许她继续说下去,“姐姐这是一时伤感,才有这些胡思乱想。”文粲然望着寒星烁烁的水面:“她走的那一天,我好像看见她了。她说深柳堂那个人,不是她。”琴太微一愣,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深柳堂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文粲然摇摇头。琴太微忽然惶惑起来。她一直认定是贤妃指使宫人引她去深柳堂的,是以顺从杨楝的意思到御前告状,使得危机中的贤妃母子彻底失去圣心,再无翻身之力。可是……难道竟不是贤妃?死去的林绢绢说“深柳堂中人非我”,琴太微竭力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林绢绢与贤妃会有什么关联。她脑中立刻响起贤妃的哭喊声,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生恐自己是构陷了那一对母子。她拽着文粲然的袖子,连连问道:“姐姐猜不出吗?这可太奇怪了。”“要我猜?”文粲然苦笑道,“有什么可猜,她那时候大概已经疯了吧。殿下一直觉得她有心不利于你,曾叫我留意,大约也曾拿深柳堂的事质问过她。故而她一直记得,临走也要再说一遍。”琴太微稍稍宽心,又想到林绢绢在世时其实并不爱搭理自己,原来她还曾因自己受过质问,遂喃喃道:“她不想殿下冤枉她。其实殿下早就知道深柳堂不关她的事。”“积怨已久,也不止这一桩。”文粲然叹道,“她如今去了,我也不怕说了。殿下也不知为什么,一直觉得她做女儿家的时候……不清白。所以,无论她后来怎样殷勤小心,也没有用。她自己一直也知道,总和我说,过得一日算一日。”“清白?”琴太微一时没有体悟过来。文粲然缓缓道:“可是,清不清白,又有什么要紧。就算白璧无瑕,不也一样被他弃如敝屣吗?”她步履蹒跚,面如金纸,月光中发色如银,仿佛一夕之间便是风烛残年,琴太微胸中填满了说不出的恐惧。此时此夜,杜庶人在冷宫中如痴如癫,福王杨樗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哭泣,林绢绢已化为一缕孤魂。她反复在心里说这些事情皆非她能够左右。但她亦知道,即使只是见过、听过、经过,从此之后有些东西就永远从她心中消失了,留下来填补空虚的,只有漫漫无尽的孤独和恐惧。林绢绢去世之后,杨楝便将自己关在了天籁阁中读书,所有事物一概不问。开始程宁只道他心中烦闷,躲几天就好。谁承想到了十月初六,杨楝还是没有下楼。这日是他的二十岁寿辰。因为是整生日,清宁宫的赏赐又比去年略多一些,然而杨楝非但不肯进宫磕头,连使者都不见一面。程宁只得推说殿下偶染小恙,起不来床,自己做主应酬了,好在来人并没有多问。候到傍晚,杨楝依然不曾露面,但有内官上去送吃食,一律撵了出来。程宁恐他饿久了伤身,又不敢惹他,左右无法,只得到虚白室来找琴太微。琴太微自然满口应承。掀开食盒看了看,只见一盘不带汤的银丝素面,已经凉透了;另有一只蒲包裹着的青花团寿大盅,里面是热腾腾的冬笋虾子鸡汤。程宁道:“先前煮了三次面都没吃,面条都坨了。娘子劝得殿下吃饭时,将面条挑在小碗里,浇上几勺热汤就得。底下还有几碟小菜和果子,都是殿下平素喜欢的。”彼时已是二更,一行人沿着爬山廊来到天籁阁门前。琴太微细着嗓子唤了几声殿下,里面无人答应,索性自己推门进去。室中一片幽暗,只见那人的背影静坐在窗前,披头散发,而地上斑斑驳驳,尽是殷红晶亮的鲜血。琴太微胸中一绞,几乎晕了过去,却听程宁在耳畔低喝:“娘子小心脚下碎碴儿。”她定睛一看,原来那不是血,是珊瑚的碎片。杨楝慢慢转过脸来看他们,似乎茫然无措:“太微……”程宁见这光景,知他火气已过,暗自松了口气,忙招呼从人速速离去。琴太微踮着脚绕过地上的珊瑚碎片,走到近前,用手指替他梳拢了头发,绑上紫金发须,勉强笑道:“古人男人二十而冠。今天这样日子,殿下怎好连头都不梳?”“我十四岁就加冠了。”他淡淡道。按国朝规制,皇子年满十五岁即可加冠,而后便纳妃、离宫、之藩,受宠的皇子亦可延至十七八岁。没有人当真依照古制等到二十,但也少有早在十四岁就加冠的。她心知自己说错了话,又想不出说什么话才能引他开心,一时急得面如桃花,遂讪讪着摸出一个香囊来,塞进他手里:“上次那个做得不好,你不肯戴,我又做了一个。”又是一个粽子状的香囊,绿缎面上绣着纤秀的紫花,针线果然比上次的精巧许多,丝绦上坠着玉环,正是她妆匣里飘紫带翠的那对玉环中完好的一枚。他不觉狐疑地看看她。“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是自己的,只有这个可以送你。”她垂睑道。“多谢。”他笑了一下。觉得像是把他哄得有点高兴了,她立刻收拾了桌子,布上碗盏,仔细挑了一小碗面推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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