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娶她?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如此过了十几日蒸肉、青菜、还有鲜香可口的鱼肉。装在陶碗里,在这个茹毛饮血的年代,显得格外精致,纵是还不到甘棠的饭点,她的肚子也被香气诱得咕咕叫了一下。殷受听见了,给甘棠递了一双铜箸,嗯了一声道,“放心吃罢,权当感谢棠梨你先前的救命之恩。”以他的身手,没有她也定然能脱身,谈不上什么恩,但没人会讨厌他这样记恩的性格脾性。甘棠接了筷子,尝了鱼肉后,点头道,“很好吃,谢谢。”殷受颔首,看着甘棠目光灼灼问,“可是棠梨,我身为未来的商王,亲自给你做饭吃,棠梨你怎么一点不感动,我兄长都难得吃上一顿。”他邀功邀得坦然,甘棠听得想笑,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作为回报,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提醒你一句,我与你,是政敌。”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很简单,让父王出一套模子,祭祀时多增一些人,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一针见血,漂亮。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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