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请回吧,我认得路。”我挥挥手。“诺。”侍者回答得很干脆,估计也不愿对我这个无名小儿多加照顾。神清气爽地从华丽的茅房里出来,我拽了拽衣服。礼服的系带太多,被我打了个死结。话说我好像至今只会打死结。经过来时的亭台,奔跑的我被绊了一跤。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却听到一阵清丽的歌声传来。牲歌闻兮悠扬,蓝天目兮草芳;原野兮翠微,吾之幽思兮载长。鸿雁瞻兮北归,白云望兮轻飘;有缘兮今生,吾之心愿兮难忘。路长远兮曼曼,天涯人兮望断;繁花兮盛放,与汝驰骋兮共襄。歌声不似汉调,起初清丽,如夏日傍晚的私语,片刻后转为激昂,如雄鹰展翅,骏马奔驰。满庭的花香围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在这皇宫里的寂静夜晚,人心随着歌声,也飞去了草原。风停住,歌声亦消。月影中,红衣人听见我的脚步,抬了头。清凉的月色洒在他的脸上,玛瑙玉冠束于额顶,青丝散落几根在额间,一双桃花眼微醺迷醉,鼻梁挺而现英锐之气,两瓣唇噙着傲骨微微上扬,眉眼不用施粉黛,竟似仙人下凡来。我怔怔地望着那袭红衣,看那月下独酧之人将酒壶掷回盘中,摇晃着走来。我记得白日里刚刚见过韩嫣,那时的他,似乎并不是这番颓唐模样。“我知道你是谁。”韩嫣蹲下身平视我,鼻尖几乎顶上我的鼻子,杏花酒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他伸出手指,抚上我的眼睑。“我知道你一直希望看我的笑话。”他喃喃道,“今日你如愿了。”戾气与温柔不断地变化,昭示着面前人的危险,却蕴含着一种魔力,轻易迷惑我,令我失去判断力,不敢轻易推开他,而事实证明了潜意识的正确性。眼波流转,电光火石之间,对方突然抬手,将我抡倒在地。“他不能这么对我!”歇斯底里的词语伴随着疯狂的动作向我袭来,“我助他一步步接近我们的梦想,我以为我们能相濡以沫,天长地久,为何只换来喜新厌旧,冷落背叛?”十根纤长的手指绕上来,狠狠地扼住我的脖子,指尖渐渐陷阱肉里,我感觉自己听到颈骨在咔咔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将死的恐惧席卷了我。“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红衣人声嘶力竭,“无情最是帝王家!”我拼命地推他、手脚并用地踢他,慌乱中双手摸到他锁骨附近,似乎有一处新鲜的痂覆盖着伤口,求生的本能令我伸了手指,自伤痕处狠狠地挖了下去。“呃……”皮肉崩裂的声音传来,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我的手上。对方吃痛,手里松了劲道。我一脚踹向他伤口处,顺势滚到一旁,不停咳着。新鲜空气涌进肺里,映着月光,我的手上沾满鲜血。“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愤怒地问。对方似乎清醒了一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睨视着我,鲜血不断从他捂住脖子的指缝中渗出。“无冤无仇?呵。”韩嫣轻笑一声,“快滚吧臭小子,不然我真杀了你。”被惊动的未央宫禁卫终于姗姗来迟,火把“呼啦啦”地将亭台方寸照得如同白昼。在火光的映照下,禁卫军所能看到的,是一个醉酒的男人,和一个浑身是土,满手是血的孩童。“抓起来!”禁军统领毫不犹豫地施令。“不要碰我。”红衣人试图甩开禁卫,不过很快被制服,他被禁卫拉扯着,感觉随时会倒下。侍卫的火把将他的脸色映得苍白,红衣领口处,鲜血自他颈上那道皮开肉绽的暗红伤口处涌出,渗透了他的前襟。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片红色在我指尖汇成血珠,向着地面滴落,激起一片尘土,有一瞬间我简直以为那伤口是我造成的。重重疑问浮上我心头:如果他真的要杀我,只要他下手再狠一点,孩童的脆弱颈骨怎么可能抵得过那双长年拉弓搭箭,布着茧的双手。他不是要杀我——他甚至不是真的想要杀人。他为什么要说那番奇怪的话?他想伤害的人是谁?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袭上后背。“小兄弟,你还好吗?”统领的声音传来。“我没事,韩大夫喝醉了,跌了一跤,请你们快点找人来看看他的伤势。”对上统领怀疑的目光,我习惯性地将手指举到舌尖,在众禁卫惊讶的目光中,舔下一滴正欲坠落的血珠。09倒戈恍惚中听见许多说话声。一睁眼,身边围着一圈卫家人。“终于醒了。”小姨抚上我的额头,声音宛如清风。一旁宫女正端着水盆为我擦脸洗手。“渴……”一开口喉咙疼,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猛灌了不少水,我望望四周:“宴会散啦?”“都快到子时了,早散啦。”小姨笑道,“晚上没吃饱?”“嗯。”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点头。光顾着看陈家的好戏,晚饭确实没吃进去多少。“去拿些点心来。”小姨对宫女道。太医令为我把了脉,宣布我身体无碍,只是气虚引起的暂时性闭气,为我开了几服药,殿内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这孩子只是看起来皮实。很小的时候也晕过一次。”小姨笑着对大家介绍我的过去。“那去病就留你这里,我先送君孺和步广回府,步广这孩子喝太多,已经不省人事。”大姨夫背着小舅将欲离开,正巧碰到刚进门的二舅。“王孙情况如何?”大姨夫问。“不太好。”二舅摇头道,“陛下今晚会在承明殿陪着他,明日朝会可能要推迟或取消。”“唉,姓李的小子下手怎么这么狠,王孙也是能忍,要换作是我,早找人把姓李的痛欧一顿。”大姨夫被小姨送走时不忘抱怨两句。“有没有觉得好些?”二舅坐到我身边,好笑地看着我将一整把饴糖塞到嘴里。“舅父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多了。”我开心地吃着糖果。“今晚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把韩嫣打伤了?去病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二舅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突然一把掀开我领口的繁缛。“这是不是韩嫣掐的?”对上二舅的目光,我望见他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我印象中的二舅总是温润如玉,处事不惊,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震怒过。“快回答我。”他命令道。“青儿,你吓到他了。”小姨掀开帘子走进来。二舅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抚过我脖子上纷杂的指痕,“舅父说过,在外面受欺负,一定要告诉舅父,去病还记得吗?”“记得。”我深吸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是他。”二舅放开我,双手攥了拳低声道:“我现在去承明殿一趟,劳烦姊姊照顾去病。”说完,起身疾步离开漪兰殿,留给我和小姨一个匆匆的背影。日子在一天天的朗朗读书声中过去。那晚之后,卫家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变化,陈家的人也并没有来卫府找茬。唯一的区别就是二舅开始朝去晚归,不再留于宫中宿值,在卫府的时间从此规律了许多。“去病多吃点啊。”一家四口一起吃晚饭,其乐融融,大舅格外开心,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肉。刚才同舅父们踢蹴鞠太猛,肚子饿得咕咕叫,满满一大碗被我扫荡得快见底。“饭太多,我吃不下。”我捧了碗往厨房走。“别扔,倒给我吧。”二舅拦住我。他小时候过苦日子,所以特别珍惜粮食。“怎么能让舅父吃剩饭。”我不好意思地走回来坐下,硬着头皮把碗里的食物吃完,连打几个饱嗝。大舅满意地看着我扫荡碗底:“就要这样多吃饭,去病才能像大葱似地蹿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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