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偃今天又来了?”我将火云的缰递给家仆,推门进屋,“他不是才递过拜帖么,怎么往咱家跑得这么勤?”“别提了,这人缠上咱家了。”小舅乒呤乓啷地将一堆甲胄和绳索扔到地上。他最近一直无精打采的,也许是新兵训练令人困乏。好在军需官这个职位编制比较松散,回家休息的机会比骑兵多一些,可惜,我屋里的那张榻还得给小舅留着,我还得同他继续挤一间屋。“怎么会这样?”我伸了两只胳膊,示意小舅帮我解开胡服袖子上的死疙瘩。主父先生文邹邹的,待人也很客气,乍看并不像坏人。小舅义愤填膺道:“两个月前二哥回河东郡采买马匹,在函谷关碰到他,这人死皮赖脸地缠住二哥,跟了一路来回,现在还赖在东街客栈住着。”“主父偃跟着二舅去了马邑?”我立即警惕起来,“他想干嘛?”“我哪知道?这人刚到京城时拿着二哥送给他的盘缠养门客,岂料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被门客讹光了银两,自个儿的马也拿去典当了,欠下的住宿费还是二哥给垫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舅终于拽开了我背后的腰带。“二舅送他盘缠?”我愤愤地将胡服扯下来,“东街客栈的价目我略有耳闻,住上一个月价格可不便宜。”“可不是,从卫府账上取走的至少得有一百金。”小舅掰着指头算了一下,恨恨道,“那个主父偃,别人送的钱,散起来自然不心疼。”一百金?我收回之前说的话,真是人不可貌相!天气阴寒,细雨霏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先秦始皇帝一统中原,行幸雍而祭天帝,东行立石峄山,有司谏曰:‘往泰山祭天祀地,以正秦之大统。’曰:‘可。’乃召集齐鲁儒生博士七十余人,询问祭祀之礼。齐鲁博士对曰:‘将蒲草包车毂,可不伤一草一木,其行应从简。’始皇帝哂之。于是乎抛却诸儒,携文武大臣,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车驾千乘,选徒万骑,辟山修路,自泰山之阳登至山顶,立石颂德,明其得封也。从泰山之顶下山,禅于梁父,其礼颇采太祝之祀雍天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司马太傅在台上摇头晃脑。此人术业专攻礼法,谈起始皇帝八十五年前的那次泰山“封禅”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小腿骨跪得有点儿泛酸。在我看来,周礼是所有课程中最枯燥的一门,因为司马太傅要求全堂正襟危坐,回家还得写一整片书简的心得体会。其他五项课程中,我最擅长的是算数,桑夫子考核了我的水平以后,决定让我从筹算直接往上跳一级,与曹襄同级学心算。其次是音乐,虽然上天没有赋予我一副小姨那样的好嗓子,但是我的记音记谱能力令李司业十分满意。至于五经嘛,一直是一坛子不满,半坛子晃荡的水平,韩说、李敢那样洋洋洒洒一大篇,专门讨好董太傅的功夫,我一时半刻还学不来。而射御课,已经变成了我最喜欢的一门课。宫前的广场最适合踢蹴鞠。前几日太学堂有幸和期门军的新兵踢了一场,当然我们输的很惨,毕竟年龄差距摆在那儿,他们想让球也不是那么好让的。对了,那天那场临时兴起的比赛居然引起了轰动,先是二舅来看比赛,不久天子居然也跟来观战,直接导致比赛中断。好在天子只坐了一小会就不情不愿地被二舅打发走了,不然的话,那些期门军新兵见到天子,像打了鸡血一样,我们只会输得更惨。总之,射御课的日子成为了我最快乐的时光。今日礼法课,时间过得好乏味。况且还有一件憋在我心里,悬而未决的事儿。“世子放学后有空吗?”总算熬到下课,我边收拾书箱边问曹襄,“帮我个忙。”“说吧,有什么计划?”“待会儿你去公主府上找几个侍卫,租辆马车,帮我去驱逐一个人。”曹襄惊讶得合不拢嘴:“去病,谁欺负你了?”“我倒是希望被欺负的那个人是我。”我摇头叹道。“霍美人居然挑头打群架,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李敢阴阴的声音又冒了出来,“谁这么倒霉,被霍美人看上?”曹襄挥挥拳头威胁道:“不许去告状,信不信下一个被打的就是你!”当公主府的跨刀侍卫踢开客栈的门时,主父偃正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桌上堆了不少竹简,旁边坐着一位少年,正将那些写好的竹简一一展开来晾着。“卫小公子饶命哪!”主父偃被俩侍卫一左一右架着往门外拖。“饶命?我今天就是专来找麻烦的!”我决定不与他客气,“请你立刻滚回胶东国去!”“不行,我不能走……”主父偃被绑成个粽子,扔进去往胶东的马车里,情急之下探出头嚷道:“我还欠你们卫家不少钱呢,你把我留在长安城,我也好赚钱还债哪!”“等你回到胶东国,记得差人送来就好。”我冷笑一声,“若是你继续待在长安,保不准把卫府吃空。”上林苑的林木纷纷长出嫩绿的芽苞,旧的鸟巢从枝头倾覆下来,北归的燕雀唱着新歌。日头冉冉升起,暖意驱赶走萧瑟的气氛,建章宫的空地上,我牵了火云,和大家一同企盼今天的射御课。韩太师策马扬鞭奔至眼前。几个月的相处,此人一直保持着淡淡的神情,不屑于一切入眼的事物,仿佛多年前的那个韩嫣只存在于我的幻觉。然而今日,他却缓缓地吐出我此刻最拒绝听到的话语。“昨晚谁去客栈砸场子?站出来。”我愣住了。昨日我和曹襄从未提过自己是太学的学生,主父偃一直称我为“卫小公子”,掌柜已经被我们拿银两付了封口费,那两名侍卫更是忠心护主。我以为我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消息怎么会隔天就传回了未央宫?“好个李敢,你居然什么都敢做,竟然告本世子的状!”曹襄对着李敢低吼。“不是我告的状!”李敢连连摆手。告状者显然另有其人,因为李敢并不知道我们的目标是客栈。恐怕韩太师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思绪间,我便抬脚迈步。“去病,你待在这里,”曹襄拽了我的手低声道,“这事儿由本世子顶着,韩太师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甩开他的手,我已然出列,“人是我绑的,不关世子的事。”韩太师坐在马上,睨了我。我扬起头,毫不畏惧地回瞪他。刚要发话,只见一名禁卫牵了一匹马朝我们这里走来,身后尾随着一个棕衣少年。我狠狠地瞪着这个少年。是了,就是他——昨晚把主父偃弄上马车后,我欲回头寻此人,不料已经让他溜之大吉,连带着书案上的竹简都被他抱走清空。禁卫拱手向众学子介绍道:“这位是新任侍御史张汤的长子,张贺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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