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玉良说:“霍大哥,我爹救过二哥的命,因此二哥让我做四宫主,一直照顾我。但……”他有些犹豫:“但我做四宫主时,好没意思。”霍临风不打断,耐心地听,刁玉良继续说:“后来遇到你,你带我去军营玩儿,操练、比试,还让我学着督练水兵,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每日都好开心。”霍临风点点头:“那我走之后呢?”刁玉良惆怅地说:“自你走后,我成日游手好闲,后来忍不住跑去军营跟着练兵。可我心里愈发错杂,仿佛背叛了不凡宫,好难受啊。”霍临风认真地听完,道:“老四,那日见你鲜衣怒马,我有些恍惚,好似看见少年时的自己,你二哥也说了,你像个少年将军。”刁玉良惊喜,却也忐忑:“真的?”这时屋门被推开,容落云披风未解,显然是刚刚回宫,他在外面听见一耳朵,走进屋回答:“真的,二哥何曾骗过你。”刁玉良喊道:“二哥!”眸光闪烁地扑过去,“倘若我从军,你会不会怪我背弃不凡宫?”容落云笑道:“怎会,你明确自己想做什么,二哥都会支持。”视线轻移,朝霍临风投去,“不知你二嫂是否支持?”这一句意味明显,霍临风哪敢怠慢,拿起方才写的信,说:“老四,你若真想有所作为,眼下还差得远,只看你有无决心。”刁玉良急道:“我有!霍大哥帮帮我!”霍临风将信装好:“拿着这封信,后日随定北军归塞,去找我大哥。”他起身踱近,拍拍小儿的肩膀,“跟着他,你会有出息的。”刁玉良如获至宝,双手捧住信,道谢后欢天喜地地跑了。书房敞着门,仅剩霍临风和容落云相顾一笑,笑罢,两人走到窗前并肩而立,推开窗,三两只信鸽落在窗台上。霍临风探手逗弄:“去了一趟沈府,如何?”容落云道:“沈大哥回来了。”他噗嗤乐出声,“姐姐见他,他见姐姐,许是忆起这些年的相思苦楚,二人竟然哭个没完。”霍临风问:“那有何打算?”容落云舒一口气:“沈大哥万万不肯姐姐离开,要陪她治腿,我便也放心了。”他们一言一语地聊天,将方方面面俱已安排妥当,正说着,御前侍奉的宫人来报,今夜戌时曲鸾台,皇上要宴请各位。江山易主,看来既是小叙,亦是庆功。待入夜后戌时一至,曲鸾台红烛似火,只一张桌,宫人退个干净。孟霆元常服素冠,端坐在桌旁,堂堂天子竟亲自斟酒。隐有脚步声靠近,雕花门上一片光影浮动,到门前,是容落云伴着霍临风,身后是段怀恪,还有喋喋不休的陆准和刁玉良。众人步至桌前,容落云眼底戏谑:“参见皇上。”孟霆元失笑:“何必揶揄我,快坐罢。”偌大一间殿,平日里,该是皇帝在最前面的高位,臣子按官职高低分列两旁,此刻却围坐一张圆桌,不分尊卑地谈笑风生。孟霆元端起杯盏:“登基后事务繁忙,这才得空与大家一叙,莫怪我怠慢。”霍临风道:“国事为重,况且,大家也不讲究那么多。”众人举杯仰颈,饮尽一杯后,刁玉良坐不住,转着圈为兄长们斟酒。孟霆元一向持重,这会儿仍万般认真,说:“此番凶险,道谢都显单薄,实在无以为报。”这些个江湖人潇洒惯了,陆准道:“我们出手是因为二哥的缘故,那些兵马是因为霍大哥的缘故,你要谢,便谢二哥和霍大哥就好了。”孟霆元随即看向容落云,容落云不胜酒力,已经啃起一只烤兔腿,抹抹嘴说:“那日上朝俱已嘉奖,重提做甚?不如让我好好吃一顿。”孟霆元笑言:“那你吃,喜欢的话,我拨两个御厨去将军府。”容落云一赧,当着这么多兄弟,仿佛他嫁与霍临风了似的,却也无法否认,只能在众人起哄的眼光中,愤愤然咬一口兔腿。酒过三巡后,桌上乱糟糟的,陆准和刁玉良划拳,险些大打出手,容落云捧一盒点心仅顾着吃,唯独段怀恪中意美酒,自斟自饮好不惬意。孟霆元醉态微露,问:“各位……今后有何打算?”段怀恪抬首说:“秦洵虽已横死,可到底做出天理难容、有辱师门的恶事,我爹要回故里拜祭师祖,我与他一道。”刁玉良追着陆准打,从殿尾跑来,开怀道:“我要投入镇边大将军的麾下,将来和霍大哥一样!”陆准骂道:“做甚?和他一样断袖不成?!”一句得罪二人,霍临风伸手揪住陆准的后襟,提溜太平般,容落云则扑来教训,作势一掌敲上那颈子。孟霆元吓一跳,赶忙起身阻止:“三宫主倒也没说错……”陆准躲在他身后,哼一声,忽然回过味儿来,大哥祭奠师祖,二哥和霍临风在一起,老四去塞北参军……那不凡宫四名宫主,岂不是就剩他了?“皇上……”他扒着孟霆元的肩膀,“你以后还用不凡宫办事吗?”孟霆元问:“怎的?”陆准说:“不用的话,我看可以解散了,还用的话,或许你只能依仗我了……”孟霆元转身看他:“当然用,陆宫主,以后记得每月写信向我禀报。”曲鸾台吵闹不休,众人一直到子时才散,皇帝酒醉,被宫人簇拥着回乾坤殿休息。段怀恪也有些倦了,摇摇晃晃地走。宫灯照亮深径,霍临风背着烂醉如泥的刁玉良,朝着玎珈宫的方向。刁玉良打着酒嗝:“霍大哥,我好想吐。”“……”霍临风冷静道,“你若敢乱吐,就不必去塞北了。”刁玉良哼哧着:“那我不吐还不行么……”说着寻了周公。霍临风松口气,回身一瞧,见容落云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一路上,陆准抱着容落云撒酒疯,二哥长二哥短,鼻涕眼泪蹭了容落云半身。梳洗登床后,长夜已经过半。天未明时,乾坤殿的暖阁里,孟霆元从睡梦中醒来,许是酒饮地多了,觉得有些口渴。宫人循声进来伺候,奉上茶,扭脸疑惑:“窗户怎掩着,奴才明明关好了的。”孟霆元望一眼,问:“几时了?”宫人答:“回皇上,五更天了。”躬身去关窗,隔绝外面的寒意,“皇上,再睡一会儿罢。”孟霆元摇摇头:“睡不着了,不知怎的,心里头有些空。”记得上一次有这般滋味儿,是太傅离开的那晚,他掀被下床,披着外袍在房中踱步,桌边燃着灯,便缓缓靠近那一寸光亮。走到桌边,孟霆元发现桌上搁着一封信,写着“辞表”。信旁,还有一枚兵符。他拿起来,心开始惴惴地跳,却强自镇定地问:“夜里何人来过?”宫人道:“回皇上,奴才一直在门外守着,不曾有人求见。”孟霆元不禁望向窗户,霎时明白,他抿着唇朝外走,推开屋门,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乾坤殿。天灰蒙蒙的,冷得很,外袍随他的步伐摆荡,已然凉透了。宫人们大惊失色,跟着小跑:“皇上,仔细受寒!”孟霆元充耳不闻,嫌慢似的,甚至在空旷幽深的宫中跑起来,砖石非人,草木无情,他穿过晨雾,一口气奔至宫墙之上。近百台阶,他喘息着攀登,冲到最上面,扶着冰冷的墙头远眺。一片熹微霞光里,霍临风牵着马儿,容落云伴在身旁,正逐渐远走。此刻才知晓,如投石入水,涟漪激荡后,他们要抽身于这片宁静。孟霆元独立烈烈风中,低下头,颤抖着展开一纸辞表。——臣答应过一人,天下安定,便与他解甲归田,毁诺非君子所为。若有朝一日城墙踏破,战火又起,臣定当策马归来,执剑拼杀以护家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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