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幼苓恍惚记得,在她被带回胤朝的一年前,戎迂并入吐浑,呼延骓带着他的部族叛离戎迂,听说……是去了胤朝。赵幼苓在看男人的同时,那呼延骓也在打量着她。他的部族远离其他戎迂部族,但他并非没有见过汉人。眼前这个倒是比他从前见过的汉人,更瘦弱一些。年纪看着不大,约莫也才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分明是一副女孩儿的样子。尤其是头顶发带被飞箭抽离,落下一头青丝,更看着像女孩的模样。至于穿衣打扮,虽然邋遢,却看得出是个男孩。再看向他微敞的衣领。呼延骓微微眯起眼。平的。毡包外的声音没有停过,似乎就连乌兰都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赵幼苓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视线却又没说出口,反而低下了头。&ldo;骓殿下。&rdo;帐外乌兰喊了一声。赵幼苓不自主地要伏下身,然而眼前光影一晃,却被箭翎抬住了下巴。视线往上,呼延骓不知何时已从桌案后出来,走到了她的面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垂首看着,眼神微凉:&ldo;进来。&rdo;身后的毡帘被掀开,乌兰带着人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放肆地落在赵幼苓的身上,很快移开。乌兰道:&ldo;骓殿下,这是吐浑送来用来交换兵器的奴隶。&rdo;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被人拿在手里的箭,说:&ldo;是个阉伶。&rdo;他把游戏的事轻描淡写地带过,拱手:&ldo;既然这个奴隶在骓殿下这里发现,我这就带他回去……&rdo;&ldo;这个奴隶,我要了。&rdo;呼延骓突然道。帐内因为男人的话,忽然一片肃静。呼延骓看着乌兰,乌兰困难地扯了扯嘴角笑起来:&ldo;骓殿下……&rdo;呼延骓往前走了两步,兴许并非有意,只是刚刚好将赵幼苓挡在了身后。&ldo;这个奴隶我要了。&rdo;呼延骓扔下手里的箭,&ldo;游戏,他也赢了。&rdo;乌兰脸色难看。箭在呼延骓的手里,根本看不出有没有射中那个奴隶。呼延骓再不受宠,也是前任大可汗的外孙,乌仑大可汗一脉已死,他就更轻易不能被他们弄死。&ldo;……好。&rdo;乌兰咬牙,&ldo;那这个奴隶就归殿下了。&rdo;他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呼延骓沉声叫住。&ldo;殿下还有何事?&rdo;呼延骓蹙眉:&ldo;别忘了他的奴隶。&rdo;乌兰倒抽一口气,握紧了拳头,半晌才低头道:&ldo;好,这就让人将那奴隶送来。&rdo;乌兰出了毡包,一直跪在地上的赵幼苓这才松下一口气,直接跪坐在了地上。身后的男人转动脚步,又走回到她的面前。男人低头看着她,问:&ldo;你叫什么。&rdo;赵幼苓答:&ldo;云雀儿……&rdo;男人声音沉稳,忽又问:&ldo;阉伶是什么?&rdo;毡包外的雪纷纷扬飞舞着,顶上覆盖了一层的白,地上一个脚印接着一个脚印,已经踩得有些湿滑了。冰冷的风吹起毡帘一角,雪花才往里头飘了一瞬,便被篷内的暖意融化成了细微的水汽。赵幼苓还跪坐在地上,看着站在面前一脸认真的男人,方才因为乌兰浮上心头的紧张渐渐退去。她微一点头,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拳头:&ldo;阉伶,其实就是教坊司里唱曲儿的阉奴。&rdo;天子喜爱曲乐,有官家早年献上一名阉奴,因其声音如女子般纯净轻柔,耐力长久,竟令天子从此高兴不已,时常召见。时间长了,底下溜须拍马的官家们便摸到了天子的这一喜好,陆续往宫里送了多名阉伶,一并养在了教坊司。这些阉伶大多容貌秀美,相比起来,她反倒落了下乘,所以义父将她充作阉伶留在教坊司内,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阉奴……呼延骓有些微怔,想起了年幼时曾在祖父的营帐里见过,从胤朝来的阉人。那阉人微弓着背,面容像是敷了厚厚一层白粉,贼眉鼠眼的,看着实在不喜。可跟前这个……清瘦,面容白皙,像极了女孩。呼延骓看着,别开脸。戎迂的女孩,十岁左右胸前已经微微长了肉,就是小子,这个年纪也该练出了二两胸肌,哪像这个阉奴,不用脱光了看也知道,定是具单薄干巴的身子。许是外头的天光暗下来了,毡包里的光线便也跟着昏暗起来。毡包里的地面上虽没雪,铺了一层干草。可外头的寒意顺着地面往里来,到这也只是消了三分。赵幼苓跪坐在地上,腿上、屁股下,全是一片冰冷。冷得厉害了,她下意识动了动,就见那别过脸去的男人忽然又转回头来。&ldo;你说你叫云雀儿?&rdo;呼延骓问。&ldo;是。&rdo;赵幼苓老实答道。&ldo;真名?&rdo;&ldo;是幼时义父所取。&rdo;呼延骓点头:&ldo;你义父是何人?&rdo;赵幼苓道:&ldo;天子身边,内常侍胥公公。他老人家也是教坊使。&rdo;这一层的身世,赵幼苓本就不打算隐瞒。无论是现在的呼延骓,还是重生前遇到的昆特勤,想要查她的身份,轻而易举。她既这一回遇到的是呼延骓,便是留了一条命,自然愿意坦诚。可再坦诚,她另一重身份却是怎么也不愿现在说的。想到这些,她心底未免有些酸涩起来。她尽管不愿坦白身份,可被吐浑兵拿捏要挟城下胤朝兵士的时候,听到那一声&ldo;本世子不记得有这个模样的妹妹&rdo;时,她心下不免觉得钝痛。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可大抵也只是缘分浅薄。赵幼苓微微垂眸,视线里黑色的马靴鞋尖微转。有雪飘进来,落在那鞋尖上,显眼的一处白,很快化成雪水洇开。&ldo;云雀儿。&rdo;头顶上,男人的声音低哑,&ldo;你会说吐浑话。你也听得懂。&rdo;腾一下,赵幼苓脸上火辣辣地烫,整个人惊惶地颤抖起来。她忘了!在呼延骓问话的时候,她根本就忘了自己不应该听得懂,更不应该说得出吐浑话!她伏下身,额头贴到了冰冷的干草上。&ldo;我……曾在教坊司里……与胡姬学过一些……&rdo;她五岁那年被义父带进教坊司,那里的确有许多胡姬,来自关外各部,能说各地的胡语,其中也有戎迂人。只是那时候,她尚幼,每日痴缠义父,撒娇哭闹,哪会去学什么吐浑话。她不知道这个回答,能否令男人满意。可也许是真的信了,呼延骓&ldo;嗯&rdo;了一声,便没再追问,反而喊来帐外的人,引她去把脸洗干净,再换身干净的衣裳送回毡包。引路的人已经掀开毡帘。赵幼苓起身,跪的久了,膝盖又僵又冷,起身的动作便显得有些迟钝。毡帘掀着,雪花一股脑地随着风吹了进来。她被风吹得乱了头发,抬手抓压的时候,视线无意看向前面,已坐回桌案后的呼延骓,姿态沉稳地靠在披了兽皮的座椅上,如鹰的眼睛却始终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赵幼苓猛地低下头,微微躬身跟着引路的人转身出了毡包。直到毡帘放下,挡住了身后的视线,她方才直起腰,低低舒了一口气。前面的戎迂人只引路,不说话,赵幼苓跟在他的身后,微微低下头,同样沉默地走着,实则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周边。戎迂是游牧民族,即便是昆特勤的部族,冬季过后,也会迁徙到春天的草场。即便如此,他的部族永远都会显得特别拥挤,到处都是毡包,围得密不透风。挡了风,也挡了奴隶们逃跑的路。上一世,有奴隶逃过。不是汉人。是后来被送来的另一族的胡人,年轻美貌的女子,据说还是族长的女儿。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了半月,终是趁人不备,从毡包里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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